马老宁有三个儿子:大宁、二宁和小宁。大宁和二宁在部队曾多次立过特等功,可惜都牺牲了。这年,小宁高中毕业,领导上分配他到公社联合办的农具厂学匠艺。临走,马老宁千叮万嘱,要小宁好好工作。
老夫妻俩只有一个小儿子,大宁妈把小宁宝贝得象眼珠子。这孩子平日受宠惯了,看不起这手艺活,不乐意干,到农具厂没过两星期,就回家来了。
小宁呆在家里,一住三天还不动身。马老宁问:“小宁子,工厂里的活不忙吗?”小宁的嘴角里象挂了两个铁秤,弯了好大一阵子说:“忙!”再问,就不着声了。
马老宁是急性子,见小宁这个样,着急地说:“忙!你为什么老在家里闲着?”小宁不响,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:“抡锤摸铁的,有什么意思!”
马老宁一听,气得直冒火,他一夜没有让小宁合眼,一直训到天亮:“你说!干什么有意思?进城逛马路,上山捉鸟儿,才算有意思吗?”
训到末了,马老宁说:“我养你,算竹篮子打水,一场空!你要不学你大哥和二哥的样子,你马上给我滚!”
大宁妈含着泪,心中可明白:老伴有股倔劲,向他求情也是白费劲,只得给小宁拿了两身替换衣,嘱咐小宁:“儿呀,人都要学好,你爹和你两个哥哥都是好样的,你可不能给家里丢脸哪!走吧!快回农具厂去吧!”
就这样,小宁别了父母,匆匆走了。马老宁看着儿子越走越远的背影,心里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。
小宁一去就不回家,大宁妈年年过年过节都要向马老宁讲两句,要马老宁给小宁去封信,叫小宁回家过节。可是,大宁妈每年都碰一鼻子灰。
有一次,县委书记梁玉明同志来到马老宁庄上,对马老宁说:“哎,我刚到公社农具厂去检查过工作,小宁已经开始进步啦,学习挺抓紧,工作不放松,一直没缺勤。”
马老宁叹口气说:“我是恨铁不成钢,这孩子一点一滴的进步,我才看不上眼哩!我要看他日后到底听不听党的话!”
小宁离家三年了。这几天生产队开社员代表会,讨论发展牲畜的计划。马老宁和三个饲养员都觉得小畜羔太少了,要多繁殖幼畜。
可是大家都为饲料问题伤脑筋。割草劳动力化的太多,就要影响其它农活。几个人从早上讨论到晚上,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,弄得马老宁饭都忘了吃。
这天,马老宁在会计家写对联,二黑子拿着一把镰刀,跑过来说:“大伯,你看!”马老宁看那镰上定的是“马”字,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。忙问这镰从哪儿买来的。
马老宁满脸笑容地走回家来,一脚踢开了院门。
大宁妈看到老头子这个高兴劲,忙问道:“是下棋赢了?还是队里生了马驹子了?”马老宁没有回答,笑着摇了摇头,表示老伴儿一件也没有猜对。
大宁妈还要猜下去,马老宁一本正经地开了腔:“你去和队长讲一声,繁殖牲畜的计划,明天早上照讨论的样子向社员公布就是了。”大宁妈答应一声,解了围裙就向门外走去。
大宁妈办完事回到家,刚跨进房门,不禁“哟”的叫出声来。原来马老宁正在打扮哪!他刮了胡子,洗了脸,还把走亲过节才穿戴的青褂子,蓝棉裤,黑布鞋,新帽子,一古脑儿都穿戴起来了。
大宁妈纳闷地问:“你这是做什么?莫非是别的庄子给我们送来了生产竞赛书,叫你去陪客?”马老宁回道:“没有在节前送喜的。”说着,塞好烟,又把一瓶酒塞到包里。
马老宁突然一步迈到大宁妈跟前,象献宝似的,从怀里掏出一把耀眼的镰刀,“当”一声放在桌子上。
马老宁指着镰刀上面的“马”字说:“你说说这是哪家镰?”大宁妈惊喜得后退半步,嚷了起来:“哎哟呦,我的天,这老马赞又回来啦?又显他的身手啦?”
马老宁得意地说:“老马赞定是转了业,在我们县城铁业部门里安了炉,除了他,神仙也不会打出马字镰刀。今天,我先去找他喝两杯,顺便请他来过年。”
提起老马赞,马老宁夫妇俩和他有海样深的情谊。马老宁不禁一幕幕地想起了往事:解放前,马老宁穷得上无片瓦,下无寸土,不得不租种地主的田。地主逼租,保长催粮,到秋后只落把糠和菜,哪能熬到夏收。
那年月,马老宁没明没夜地爬坡,手心里起泡,眉毛上淌汗,靠割草卖草过日子。平时,他腰中带三把镰刀,带上磨石,还嫌割草割的太慢。
1935年,铁匠马赞从山东来到这里,在马老宁的庄上安了炉。有一天,他送给马老宁一把马字镰刀。
马老宁用马赞打的头张马字镰刀,割起草来只听见“嚓嚓嚓”的声音,不用再带磨石,一口气割到天黑,多割一半多,还不觉得累。
当年,马老宁就靠这个,给老婆孩子买了花衣服,过年吃上了白面饺子。
马老宁和马赞不光在镰刀上有情谊,马赞还在马老宁的心窝里点起了火星。那年,马老宁用了马字镰刀刚喘过气来,庄上的地主、村长说要养殖牛羊,把长草的山坡全禁了。
在那种社会里,地主有势有钱,谁惹得起,马老宁只好望着马字镰刀叹气。
第二年过年节,实在过不下去,马老宁一口气喝了半瓶黑枣酒,乘着酒劲跑上了断头崖,想寻短见。突然,后面来了一个人,把他一把抱住了。
这人就是马赞。马赞说:“好兄弟,你怎么能走这条路啊!你就是把自己的身体摔成十八瓣,穷人的日子就好过啦?地主就不向你的后代要帐啦?·.....”
马老宁胸口象压着块石头,马赞却越说越有精神,最后附着马老宁的耳朵说:“我对你说句实话,黄河西边来了共产党,受苦的人已经把天下打开啦。”
马老宁听了,眼前觉得一亮。他回到家里,决定过了秋,挑上担辣椒往黄河西边去一趟,看看受苦人是怎样把天下打开的。
还没等到马老宁的辣椒长红,共产党就把红旗插上了太行山,马老宁的小庄上也响起钟声来。第二天,马赞就带了一伙人去参加抗日游击队,和马老宁夫妇依依告别。
从此,马老宁天天想马赞。1939年,马老宁往前线送公粮,在半路碰到去攻打井陘煤矿的马赞,高兴地喊道:“嗳呀呀,我的老马赞,我想你想得眼睛都红了!”
二人又说到了马字镰刀上,马老宁说:“老马赞,现在你拿刀和枪;胜利了,你可还得拿锤和钳。”马赞张开大嘴笑了一阵说:“全国革命胜利了,那时候,咱们耕地用拖拉机,送粪有大汽车啦!”
马老宁说:“有拖拉机,有汽车,山庄陡处还得有你的马字镰刀。”马赞说:“好吧,只要用得着,到时候,我一定回到太行山上来。”
不久,马赞参加的抗日游击队改编成了正规军,开赴正太铁路南边去。以后,马老宁只能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行动。
解放后,特别是人民公社成立了,马老宁上坡就想念马赞,他说:“唉!社员们要都能用上老马赞打的镰刀,该多好啊!"马老宁一说,引得好多年轻社员也都盼望马赞这个好同志再回到庄上来。
现在,马赞有消息了,马老宁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马赞面前。他匆匆忙忙收拾好了,正要推车出门,大宁妈把他拉住了说:“你进了城,抽空去看看小宁,他要是改好了,叫他回来过节吧,他已经三年没回家了·.....”
马老宁本来很高兴,一听这些话,一下子挂下了脸,眼睛瞪得滚圆,喃喃说道:“看小宁,我可不去。”
大宁妈见一说又僵了,不由得也起了肝火,对着马老宁,把双手一拍,嚷起来:“哪有你这个硬死铁,对待自己儿子,这样没情分。”
马老宁没理老伴儿,他一心只想到早些看到马赞,跨上车子就走了。
他一口气走了六十里,离县城还有一半路,被一位赶羊老人拦住了。这赶羊老人外号叫“到老红”,当初他和马老宁在一个地主家里打过短工,知道马老宁和马赞的交情。
“到老红”也不问马老宁脚蹬飞车为了什么,张口就说:“老马赞又回来啦!你看这!”说着“嗖”的一声,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和马老宁一般样的马字镰刀。
“到老红”拔下了一根白头发,放在镰刀口上,“噗”的一声朝它吹了一口气,白头发立刻成了两段。他不住嘴地说:“要不是英雄老马赞,谁能打出这样的镰刀。”
马老宁等“到老红”说罢,高兴得给了“到老红”一拳头,蹬上车子又飞走了。
马老宁进了城西关,立刻到公社联合办的农具厂去打听,农具厂的负责同志回道:“咱厂里姓马的有好几个,却没有一位叫马赞的。”
马老宁感到稀罕,嘴里说:“噢,这可有点奇怪了!”心里还有点不相信。他蹬车进了县委会,一路不住地想:县委梁书记一定知道马赞在哪里落了脚。
马老宁一进县委会,正巧梁书记在给全县军烈属写慰问信,刚好写到马老宁的名字。马老宁一进屋,梁玉明同志立刻放下笔,站起来打招呼。马老宁不等他开口,就喊道:“我向你提过的铁匠老马赞回来啦?”
梁玉明同志笑容满面地说:“回来啦,回来啦,快喝上一杯热茶。哎哎,你来得真巧,我正要向你道喜哪。”
提起“道喜”两个字,马老宁不禁一楞,他真想不出喜从何来。他曾经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情,可他觉得这是每个普通社员该做的事,因此,赶紧说:“向我道什么喜?你还不如多开导开导我哪.....·”
“这可是句实话!”随着话声,大宁妈推门进来了。他们谁也没想到,大宁妈坐汽车赶来了。马老宁见老伴喘气吁吁地,赶紧问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大宁妈说:“我来告你的状。”
马老宁笑道:“你告我什么?只管向老梁说吧!”梁书记忙叫大宁妈坐下来,又给她递了一杯热茶。大宁妈才把刚才老夫妻俩争执的事说了一遍。
梁玉明同志听完大宁妈的话,胸有成竹地说:“哎哎,别着急,这回我想法子叫小宁回家过年。”
马老宁想打破尴尬的局面,变换话题说:“老梁啊,你先告诉我,老马赞到底在哪儿,我得赶紧去找他。”老梁不慌不忙地说:“别急,他在礼堂听报告;到时候,我打电话请他来,一起喝几杯,好吗?”
“这也行。”马老宁说着又坐到凳子上。他伸手把怀里的镰刀掏出来,说:“老梁,这镰是一件宝,真不容易打成,老马赞花了三十年的工夫才打成的,叫种地的人都心服了。”
梁玉明同志意味深长地说:“是啊,我这次把老马赞再请回来,也费了不少汗水哪!”接着,他向马老宁夫妇介绍了这张马字镰刀的来历。
原来,1960年腊月,梁书记和马老宁分手回到县里以后,跟地委书记老康说起要生产好的镰刀,康书记就要他设法把老马赞的手艺找回来。
县委派人去找马赞,先到他山东老家去打听,没打听出下落来。后来又找到他作战的部队,虽然有不少人知道这个英勇善战的老马赞,可是一谈到马赞的下落,大家还是不知道。
梁玉明同志说:“就这样,找了好多地方,一直没有找到。最后,意想不到在一个博物馆里找到了老马赞。·..···唉,原来他早已牺牲了!”马老宁听到这里,“啊—”的一声,额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。
马老宁不大相信地说:“这是哪里话!我来的路上还听人说见到他的······”梁玉明同志叫他安静地坐下,自己又继续讲了下去:“去找寻马赞的人,虽然没有见到老马赞,但是把老马赞的战斗精神给带回来了。”
梁玉明同志说:“去的人带回当年老马赞打的一把马字镰刀,来了个比猫学画虎,三个老铁匠配合着干,研究······
“干一次失败了,再干一次又不成功。后来跑到石家庄一带拜访了三十多个老铁匠,研究了他们的老手艺。
“返回来,打的镰刀还不合要求,可是今年元旦早晨呀,一个老铁匠给我送来了一把镰刀,叫我看看行不行。恰巧地委康书记也在这里,老康一看呀,笑起来,说‘有火色’。
“我对那个铁匠师傅说:“你们可立了大功啦!”老铁匠说:“这不是我的功劳,我们有些人都快泄气了,可是有一个小伙子不死心,偷着把自己的工资买了煤,到底给他干成了。”
“老康和我借了两匹马,我们俩奔上了城南盖月山。老康一气割了五十把草,我也没少割,哎哎,比原来的马字镰刀成色还高哩。”
马老宁听到这里,连连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,对梁玉明同志说:“好,你能不能引我去和这个小伙子见一面?我不说别的,光喊他一声老马赞!”
梁玉明同志答应一声,马上打了个电话,叫那个小伙子立刻来一下,马老宁一听更乐了。
大宁妈向梁玉明同志打听小宁的情况,梁玉明同志笑着说:“你嘱咐我的事,我可没忘呀!第一年,我叫他回去过春节,他只回答一个字—不!第二年我又去找他,他躲了起来......”
说到这里,外面传来了脚步声,那个造马字镰刀的小伙子来了。大宁妈连忙解开包袱,准备把带给小宁吃的东西送一些给那个小伙子。
说时迟,那时快,马老宁一步迎到屋门口,刚把袖筒里的手伸到外边,哪知道一见面,马老宁一下又把手缩了回来,还故意把脸转到了一边。大宁妈眼前一亮,惊叫一声:“小宁!”眼圈也红了。
梁玉明同志安详地对马老宁说:“去握手吧,打马字镰刀的小伙子不是别人,正是你的后代小宁!”
站在马老宁面前的小宁,和三年前的小宁完全是两个样子了:红红的面孔,结实的身体,就象一个经过多次战斗的战士一样。
马老宁给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打乱了心,可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感情,给小宁出了个题目:“小宁,我看过了马字镰刀,火色很对路,老马赞用了三十年工夫,你怎么只花了三年整?”小宁再不睹气了,他恭恭敬敬地作了回答。
马老宁高兴地说:“你也不用客气,有红就是红,有喜就是喜,你妈给你送来了年糕,我也向你来道个喜。”小宁连忙说:“有礼送给梁书记,有喜也贺梁书记,要是没有党的领导,马字镰刀就是长了铁翅膀,也飞不回太行山!”
马老宁暗暗地说了一声:“好”,把酒放在桌上;大宁妈也不落后,一下把吃的东西全部倒出来。梁书记哪能收这份礼,可他顾了这,顾不了那。他刚把年糕拿起来,老夫妻仰就已经拥着儿子走出屋,问了小宁回家的日子,就走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