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家桥村有个财主錢道贵,因为人刁滑,人們都叫他錢捣鬼。这年,有一家窮佃户交不出租,錢捣鬼就硬要这佃户的闺女给他顶租。
这圈女小名叫玉妮子,才十八歲,模样儿俊得沒法說。当錢捣鬼把她扯上車时,一家人哭得天昏地黑。
从这以后,玉妮子就成年在錢家受苦,真是:白日里当丫头,夜里当枕头,吃饭啃骨头,受气挨拳头。
不久,玉妮子怀了孕。錢捣鬼的老婆大屁股妞儿怕她生了小子,夺了自己的寵,要下毒手,玉妮子狂嘁着逃出門來。
長工刘老古眼看要出人命,一步竄上去,扑通跪下,結結巴巴的替玉妮子求情。
一句話沒說完,錢捣鬼就赶过來,照准老古的臉左右开弓一速打了好几下子,打得老古又气又急,当时就昏倒了。
当天半夜里,大屁股妞儿就逼着老古套車,把玉妮子送回娘家去。玉妮子一回到娘家,就生了个閨女,因为担驚受气,閩女一下地,她就断气了。
这个生下來就沒有娘的閨女,名字叫鉄花。一直在姥姥家,靠着好心腸姥姥的撫养,漸漸長大起來。人們常說,她那模样儿就跟她死去的媽一个样。
鉄花八歲那年,大屁股妞儿又生了个小小子。錢捣鬼因家里少人侍候,就派了人來把鉄花接了回去,要她当个熬湯洗尿片的丫头子。
錢家大閨女叫金花,二閩女叫銀花,成天擦脂抹 粉、穿绸擺缎;小小子錢家宝更成了个宝貝蛋;只有鉄花穿得粗、吃得糙,还要挨打受气。
可是鉄花生来性情剛強,有一次,貓偷吃了一条魚,大屁股妞儿硬说是鉄花偷吃的,把她打得浑身發青,她还是不哭不嚷不求饒,只把仇恨記在心里。
后來金花嫁了縣城里一个文官,銀花嫁了个武官,錢捣鬼就更加威風了。从此錢捣鬼仗着兩个女婿的势力,把鄉公所当作了他的衙門,看着誰家窮人不对眼,一擺手就送到鄉公所里去。
刘老古在錢家当了十来年長工,还是光杆一个;只是哥嫂死后留下一个侄儿名叫大刚。他好歹把他拉扯到十四歲,看看他沒有別的出路,認为也是命里注定該走自己的道儿,就帶着他到錢家当个小做活的。
大刚虽然年輕,人倒很机灵。他原跟村里戯班子上的人学会了吹簫,因为在畿家常常挨打受气,心里懋悶,没事时就吹一段。缺花那时才十三歲,每違到外头院里有事时就来听。这样,兩人就开始熟悉起来。
鉄花受了气,就想姥姥,錢捣鬼又不准她回去探望,她就托給大刚,要大剛出去割草拾冀的时候,把她的苦楚告訴給姥姥。
大剛每次从鉄花的姥姥家回来,总要帶回几句安慰的話,或是一些針綫布片之类。这么着,大刚就自自然然的成了她的親人。
錢家拉口棚隔壁,就是堆柴禾的房子。鉄花知道錢搗鬼待長工格外刻薄,恐怕大剛吃不飽,每次到柴房抱柴禾作飯时,总帶些什么吃食,藏在一个祕密的地方。
大剛感到肚餓时,就到柴房里來,找到缺花给他藏着的吃食,吃了充飢。有时剛巧碰到鉄花,兩人就坐在柴禾上說些知心話。
这年夏天,因为地里活儿太忙,錢搗鬼怕老古他們回來吃飯躭誤工夫,又舍不得多僱人,就叫敛花担着挽子,往地里送飯。
大剛在地里干活,看見鉄花挑着飯籃來了,他就把手里的家具一扔,不声不响的走到地那头去坐下来。鉄花把挑子歇在他面前,一边从籃里拿出碗筷来,一边和他悄悄地说着話。
等老古走到跟前,兩个说話就忽然停住了。老古埋怨大刚飯來了也不叫他,铁花就说:L老叔,吃吧,今天可真热!1老古説:L是嘛,看你那臉紅的!7
不想这一说鉄花的臉更紅了,猛一低头,達耳根后面也像擦了胭脂一样,将身就坐到一边去了。
老古很后悔对这年輕始娘说错了話,却见大刚也鳞红了臉,把头低在飯碗里。老古心想:[可就是,一对年輕人碰在一起,哪能不害臊?·····]
身上虽说是粗布衣裳,可缝得合身,洗得干淨;头上虽说没抹油,却是又黑又光的一条長辩子。他心里 説:[好个閨女呵!唉!只怪命不好,没修个好娘······
回头再看大刚,又想:这孩子也生得眉是眉眼是眼的,唉!也是沒修下好命,妥不也該娶媳妇啦!想着想着,他就搁下飯碗,掏出烟筒,抽起烟來。
他抽着烟出了会儿神,生怕鉄花回去晚了要挨骂,就催着她回去。可是鉄花只应了一声,連身子也不动一下。
老古停了一会又催了一遍。大剛插嘴想攔阻他叔再催,但说了一半又紅了臉,说不下去了。
这时,鉄花忽然把头一揚,說:L我娘早先为了送飯回去晚了,也挨过打,打吧!打死了也是死!]老古听了,想起从前玉妮子受苦的情形,心里只觉得發酸,便問:L你娘的事,是誰对你說的呢?]
鉄花忽然又緋紅了臉,低下头去不說話了。老古奇怪起來,除了錢家的人,玉妮子挨打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看見过,也只有在晚上睡觉时跟大剛说过,可是鉄花怎么会知道的呢?
老古不好再追問下去,就起身到地那头去,拾起家具干起活來。一回头,却見鉄花和大刚又凑到一塊去了,相帮着收拾家什,还像在小声說話。当时,老古沒有注意到这些事,过后也就忘了。
过了年,錢搗鬼见大剛已長大成人,又生得俊气,怕他鬧出事來。有一天,他走到老古叔侄倆睡觉的破屋里,吩咐大刚不許再到里头院里去吃飯。
錢搗鬼唠唠叨叨地說了一大片,大剛却墩墩实实的站在那里,硬着脖子、挺着胸脯,又粗又黑的眉毛向上揚着,大眼瞪得圓圆的,半句話也不囘答·錢搗鬼可就火了。
老古见了还以为大剛每天夜里吹簫吹出禍來,就想緩和局面,急急上前說話;可是話沒說完他臉上早又挨了一下。
老古愣了半天,突然一掌把大刚打了个踉蹌。大剛一声不响就跑,他就追,一直追到大門外去了。
此后,大刚就有些变了:他更加不爱说話,干活也沒精打采。老古問他,半晌,他才答非所問的说要回自己破屋里去睡。
第二天夜里,大剛不管老古的攔阻,真的搬回他那破屋里睡觉去了。那破屋跟錢捣鬼家后院只隔条胡同。
天气慢慢的热起来了。一天夜里,老古到房顶上睡觉,半夜过后,他一觉醒來时,只听得一陣鳴鸣咽咽的洞簫声,声音是那么悲,真像哭一样。
他坐了起來,借着满天的星亮,远远的看见胡同那边房顶上,大剛像个泥人似的坐在那里,那簫声就好像是他自己在歎气。老古不禁長長的吁了口气。
忽然,他看见錢家后院东屋的房顶上也坐着一个人。臉朝着大剛那边,低着头;但从粗累的髮瓣和白色的小褂子看來,分明是个女人。老古想:L这是誰呀?莫非是鉄······]
老古正在嘀咕,見她忽然站了起來,扶着房簷上的梯子慢慢的下去了。他细细的辩認,果然是铁花。这时,大刚也停止了吹箫,在房頂上躺下来。
老古也躺下了,但他怎么也睡不着,心想:L鉄花虽然命賤,可也是錢家的女儿,錢搗鬼肯讓她跟窮小人沾上气儿嗎?如果鬧出事來,大剛还想活命?······7他越想越害怕了。
第二天在地里干活时,老古把大刚拉到一边去,坐了下來,含着眼淚劝道:L孩子,我老兄弟倆就留下你一个,你可不能胡來呀!錢搗鬼的为人,说要你的命就要了你的命啦!]
大剛听着,眼里也噙着淚,緊咬着牙根,顺手抓起一塊土疙溶來,一下捏成粉碎,又把髒手往汗腿上抹······
第二天,大剛病倒在炕上了,不能下地干活,挨了錢捣鬼一頓臭罵。
吃早飯时,老古叫鉄花少給些干粮,多給些菜湯;他說話帶着哭腔,神气有些特別,就引起了鉄花的疑心,七問八問,他不会撒謊,就把大剛鬧病的事说了。
天黑以后,老古提了一罐米湯,往家去看大刚的病,敛花从后边悄悄的赶上来。
她不声不响的把兩个热鷄蛋塞在老古的手里,又朝老古看了一眼。老古觉得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里,像是藏着無限的情意,不禁感动極了。
老古一边往家走,一边摸着那兩个热鷄蛋,好像摸着兩个青年人的心,是那么热,那么光滑,那么干淨!他生怕捏破了,摔坏了;好像只要小心在意,事情也許就有希望。
老古走進自家的破屋,看见大剛靠着窗台坐着,又在吹簫,吹得那么低,那么悲伤。老古听了,剛才的一点希望不禁又一下子冷了。
老古把米湯罐擺在大刚面前,叫他吃喝。可是大剛还是在吹簫。老古再也忍不住了,就把身子緊挨着大剛,劝他割断鉄花这根线。
大剛突然抓住老古的胳膊,一头倒在他的怀里,像小牛喘气似的哭起來了。这一来,可把老古的心腸弄酸了,叔侄倆哭作一团。
大剛哭着哭着,心里的热血一下湧上來,仰起头,咬着牙,截釘削鉄地說出他思量了好久的一个主意。
老古一听連忙捂住了他的嘴,声音都發抖了:[孩子,孩子!这可使不得!你不能······再說你殺了人还能跑得掉?哪儿是你落脚处?哪儿也有地主的看家狗Lo······
大剛却猛的擺脱了他發抖的手,跳下炕来,兩脚使勁的在当地咚咚的走了兩步,又突然一拳往牆壁上打去,打的牆上的泥土噗簌簌的掉下來。
老古愣了一会,想起了那半罐儿米湯还没有动,就从怀里摸出那兩个鷄蛋来,輕輕的擱在大刚的手里。他怕大剛要問鷄蛋的來歷,所以話沒說完,就起身走出去了。
当老古回到錢家后門时,敛花突然从門背后閃出來,用柔和、親切的声音,向他探問大剛的病情。老古原想劝她一番,但看到她那充滿着希望和情意的眼色,又把要说的話留住了。
几天过去了,大刚的病还不见好。这天晚上,外边正嘩嘩的下着大雨,大剛一个人睡在破屋里,起來又躺下,躺下又起來,最后又抓起那根洞簫吹起來了。
突然,那扇用凳子頂着的門,被人慢慢的推开了,只見鉄花披着一条蔴袋閃進屋來。大剛完全被她突然的到來所驚呆了,跳起身,張大着眼,說不出話來。
接着,鉄花就像一只烏儿,飛一样的投進大剛的怀里;她那满臉的水珠子,也分不清哪是雨点,哪是眼淚;大剛却用他粗糙的手,撫摸着她那湿漉漉的头髪;兩个人緊緊的拥抱着,互相倾吐着心里的話。
第二天早晨,老古給大剛送飯,走出錢家后門时,發現泥地上有一溜子脚印,直到大刚的破屋門口。从这脚印上,他一下就猜出夜里有誰來过,不禁嚇得連心都颤起來了。
当下,老古又向大剛劝了半天。可是大刚一声不吭,手里却緊緊的抓着一把菜刀,那菜刀已被磨得雪亮,把老古的眼睛都耀花了。
老古回到錢家以后,正好碰見鉄花在碾房里推碾,他像瘋了似的,颤颤抖抖的走了过去,瞅住那姑娘驚惶不安的大眼,剛說了一句話,却又觉得說不下去。
鉄花 听了 老古这半句話,先愁眉不展的愣了一会,突然又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,猛一轉身,用扫碾盤的扫帚着力往牲口屁股上一砸,那牲口就旋風似的圍着碾盤轉起來了。
碾盤轟隆隆的响,老古的腦子也跟碾盤一样,轟隆隆的轉。他还想劝一劝姑娘,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说了出来。
不想鉄花猛的把斟子往背后一甩,揚着眉毛,瞪大了眼,看着乱蔴似的雨点,一动也不动。这可使老古吃了一鹭,以为自己的話使她动了气,只好赶緊搭讪着走了。
到天黑时,老古又想用别的办法再努努力,就來找錢捣鬼,說他要同大剛一起辞工。
錢捣鬼还以为老古趁着活忙的时候辞工,是故意調皮捣蛋,狠狠的把他罵了一顿。老古还想說什么,錢捣鬼早順手給了他一白紙扇子,一連声的叫他滚蛋。
老古簡直急傻了,轉身走出門來,却又不由自主的返了回去,結結巴巴的叫錢搗鬼夜里当心門户。
老古走后,他那含含糊糊的話語里,不免露出了馬脚,首先引起了大屁股妞儿的疑心。当天半夜里,恰巧天气晴了,有点昏昏的月光,铁花又像前几天一样,偷偷的开了后門。…………
她剛要跨出門去,錢搗鬼突然从黑暗里竄上来,一把抓住了她。接着,大屁股妞儿也赶过来,举起擀面棒朝鉄花沒头沒腦就打。
瘋狂的吼叫声和悽惨的啼哭声把老古鸾酲了。他一听就知道出了事,偷偷的开了大門,向大刚的破屋那面跑。
他跑到后院牆下时,只见一黑影子,拿着一柄亮晃晃的切菜刀,正往牆上翻,他一下就認出是大剛。
老古一躍上去,拖住大剛的腿,驚慌地说:L孩子孩子!你打算干么?你可不能干出宋呀!
大剛被扯下牆來,正在着急掙扎,忽見錢家后門吱的开了道縫,伸出个圆圆的胖腦袋來,他認出是錢搗鬼,就更急了。
大剛使勁把老古一推,跳过去就是一刀;不想錢捣鬼猛一縮头,那刀却砍在門板上。砍進去有一寸来深,一时性急,拔也拔不出來。
等到大剛拔下刀想再砍时,兩只胳膊却又被刘老古死死的抱住了。这时錢捣鬼得了空,就一溜烟的跑向街上,一边跑,一边叫嚷。
一霎时,街上人喊狗叫的像开了鍋。大剛知道鄉公所的鄉丁們出动了,狠狠的对老古嚷了一声:你坏了我的事!]拔腿向村口就跑。
可是已經晚了,他剛到村口上,就被鄉丁們兩槍托子打倒,立时被五花大綁的细了起来。
当时就被吊在鄉公所里拷打了半夜。老古赶來,见大剛像个血人似的,咬着牙不哼一声,他瘋狂的向錢搗鬼連連磕头,磕得滿臉是血,錢捣鬼只是冷笑着,喝令鄉丁們把他攆走。
第二天,錢捣鬼親自押着大剛到縣里去了。
大刚被問成了搶刼行兇的死罪,等到老古得到消息,赶到縣里时,大剛已經被槍箢了。老古簡直像瘋了一样,抱着大刚的屍体,只是号叫着。
老古从縣里领回大剛尸首的那天,一直被关在地窖里的敛花也正好放出来了。原来錢捣鬼已把她贵给了刘庄集上一个商人,明天就要出嫁了。
可是当天下午,鉄花却偷偷的跑出來了。她跑到大剛院里,看见兩个木匠在做棺材,就不声不响的抓起一柄斧头。
接着她冲到大刚尸首跟前,只惨叫了一声,就一斧头砍在自己头上了!当时誰也攔不及,也不敢攔。
当大剛棺材入土的时候,老古就真的瘋了,他跪在新坎面前,眼睛發直的望着天,大声的叫喊。
从此,老古就在附近村里流浪着,一见人就跪下來,磕头作揖,嘴里乱說乱道。人們见了,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人人为他的懦弱和糊塗而感到难过。
半年以后,他慢慢明白些了。有天夜里,忽然想到个主意,一个人帶着鉄鍁,悄悄的走到河边乱算崗上,刨开鉄花的玫,取出那具薄板棺材,又把那个坟坑照样填满了土,使人看不出痕跡來。
他把敛花的棺材,扛到大刚的玫边,又刨了个坑>把它和大刚的棺材并埋在一起。
老古又在大刚的玫边藏了棵享樹,在敛花坎边栽了棵桃樹;三年后,雨棵樹的極枝互相夠得着了,他又悄悄的把它們继繞在一起。
又过了几年,雨棵树都开花了,因为極枝继绕在一起,鲜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李花相互映輝,远远看去,好像一对披着粉纱的人,互相攙扶着倚偎着,难舍难分。
人們看了觉得奇怪,就此傅开了种种傳说,叫这雨棵樹是桃李成親[相思樹]。老古靠在樹下听着,只是噙着烟袋嘴儿出神,到底没有把这个祕密故事说出来。
直到解放后实行土改的时候,錢搗鬼已經死了,老古眼看大屁股妞儿挨了大伙的斗争,但他还是不敢上去說話。
丈量土地了,人們丈量到村南錢家的二十畝好地时,看见地当中有一只石烏龜,大伙就把它掀了起来,不料發现下边还有一塊石头,石头上面清楚地刻着雨行字。
这时,有个八十多歲的贫農刘老印,見了这塊石头,从人羣中把刘老古拉出来,对着众人講开了一段故事。
原來这二十畝好地原是老古的祖爺爺的,給錢捣鬼的祖爺爺使用詭計,用最少的价錢硬買了去,老古的祖爺爺寃气不出,就偷偷在石烏龜下边埋了这塊L記恨石]。
老古听完这段故事,一下明白过来了:原来窮人的命不是由老天爺安排的,而是財主家禍害的。他觉得自己以前是过了一輩子糊塗日子,真是又悔又恨!
为了想叫后辈人不再糊塗,老古就把这相思樹的故事当了宣傳材料,違人便说,说完了,还起身从樹上摘下果子来,分给那些听得出了神的男女青年們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