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二月,春风拂面。在一条宽阔而平静的河面上,一艘从海市开往芙蓉镇的小轮船,哒哒哒地向前行驶。去芙蓉中学担任教师的萧涧秋,在甲板上眺望着两岸风光。
在萧涧秋对面,一位怀抱婴儿的少妇抚着膝前女孩的头发,满面愁容。
坐在少妇旁边的一位老妇正和旅客谈话:“我们李先生是在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。李先生腰佩钢刀,身藏炸弹,手提机枪,一个人去偷营冲锋,谁料城 墙还没有爬上去,就被雨点似的排枪打死了。”
老妇人说着指了指少妇,擦了一下眼泪:“我们这次到上海去,白跑了一趟,李先生的行李衣服都没有了,恤金一时也领不到。我们住在上海也费钱,只得回家。唉,可怜他们母子三人,以后不知怎样过活······”
人们听了都摇头叹息,纷纷议论着象李先生这样的青年死得如此惨,实在冤枉,实在可惜,但也无可奈何。这时,那位青年寡妇止不住流出泪来,不愿人家瞧见她的悲伤,几次转过头,用青夹衫擦掉眼泪。
少妇膝前的女孩手里正捻着两只桔子,她抬头问母亲:“妈妈,家里就到了,到了家就可以吃桔子了?”少妇轻声地冷淡地回答:“你现在吃好了。”
女孩一听,欢喜得跳起来,随即剥开桔子皮,将桔子分一半给她弟弟和母亲,一边自己吃起来。
船到埠了,萧涧秋同情地望着这母女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,默默地想:现今的社会里,有着成千上万的人在经历着各种苦难,怎样才能得到拯救呢?他一边想着,一边朝芙蓉中学走去。
芙蓉中学的会客室里,校长陶慕侃和两位教师方谋与钱正兴,一边看报,一边在等待萧涧秋的到来。今年天气奇热,他们有时用手拭额上的汗珠,有时向门外瞟上一眼。
一会,钱正兴拭着额上的汗珠,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,站起身来打开百页窗,对陶慕侃说:“二月天气热得象五月一样,看来今年又要有灾异了—战争,荒歉,时疫,总有一件要发生呢!”
陶慕侃没有回话,只向钱正兴微笑地看了一眼。方谋听了却不以为然:“哪里的话,天时不正怎么会是社会不安的预兆呢?在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家里,灾害是年年不免的!”
两人辩论了一会,要陶校长谈谈看法。陶慕侃笑咪咪地说:“我看天气变化是自然现象,而人间的灾害,大半都是人类自己多事造出来的;譬如战争······”
他没有说完,壁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。“已经三点钟了,我叫阿荣到埠头去接萧先生,为什么还不见来呢!”正说着,一个小学生快乐地跑进会客室来:“萧先生来了,萧先生来了,穿着学生装的。”
大家都站起来到门外去接。只见萧涧秋跟着挑行李的阿荣从校门口走来,陶慕侃忙迎上去,说:“辛苦,辛苦,老友,难得你到敝地来,我们的孩子真是幸福不浅。
陶慕侃介绍萧涧秋和钱正兴、方谋见面。萧涧秋是陶慕侃的同学,他在师范学校毕业时成绩优良,所以陶慕侃趁这学期学校改组、扩充的机会,再三要他到芙蓉中学来教课。
萧涧秋和陶慕侃倾诉了六年来的离别之情,方谋、钱正兴也介绍了芙蓉镇的情况。这时,阿荣来告诉陶慕侃,说萧涧秋的房间已经安顿好了,三人便起身告辞,叮嘱萧涧秋好好休息。
这房间面临花园,非常幽静。萧涧秋满意地在室内走了两圈,想起自己孑然一身,父母早亡,象浮萍一样到处漂泊,现在又浪迹到这儿来了。对于过去,似乎已没有一丝使他挂念,他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。
当天晚上,陶慕侃请萧涧秋、方谋和钱正兴到家里吃饭。他们刚在陶慕侃的书房坐下,就听见窗外有女子的说话声,陶慕侃进来说:“涧秋,我的妹妹要见你一见。”
随即门口出现一位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,她叫陶岚。陶慕侃笑着说:“涧秋,你走的地方多,怕不曾见过我妹妹这样的脾气。”陶岚毫无拘束地微笑地说:“萧先生,你学问渊博,哥哥常常谈起你,我以后什么都要请教你了。”
陶岚接着提出要跟萧涧秋学音乐:“哥哥说你对音乐很有研究,我家里有一架旧钢琴,明天就请你来弹一阕吧。”萧涧秋答应了,谦虚地说:“好久没有练习,手指生疏了,以后我弹,你们评定,才知我的话不假。”
陶岚话锋一转:“哥哥,听说文嫂回来了,可怜得很呢!”提起文嫂,萧涧秋记起在船上遇见的情况,陶慕侃说:“你记得我们在师范学校时,有一个叫李志浩的同学么?打死的就是此人,你船上见到的,就是他的寡妻和孤儿!
各人的心,一时似乎都被这件事牵引去了。晚饭时,陶岚没有同席,可是当他们吃了一半以后,她出来倚在壁边,笑嘻嘻地说:“我是不知礼的,我想听听你们高谈些什么,见识见识。”
他们谈些什么呢?正在谈论着“主义”。方谋的话最多,他表示自己信仰三民主义,认为三民主义是救国主义。说到这里,他转问大家:“可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主义?”
钱正兴兴致勃勃地抢着说:“我赞成资本主义!因为要救国,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,战胜欧美日本的商场。”他说着眼睛盯住萧涧秋,好象要引起他的赞同或辩论似的。
萧涧秋低头不语,钱正兴便带着挖苦的口气说:“象萧先生这样的人,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。”原来钱正兴今天见陶岚和萧涧秋一见如故的样子,心里很不痛快,借这句话,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。
萧涧秋微笑地答道:“我没有。主义到了高妙,又有什么用处呢?所以我没有,至于信仰嘛,是有的,可是不能说出来,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。”
方谋在旁听了,觉得萧涧秋一定是个共产主义者。但转念一想,共产主义有什么要紧呢?在党的政策之下,岂不是联共联俄么?他不去推究了,转过头来笑着问陶岚:“请问,你是什么主义者呢?”
陶岚对钱正兴那种庸俗做作,本已十分反感,此刻见问到自己,便冷冷地说:“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!社会以我为中心,于我有利的拿了来,于我无利的推了去!”
钱正兴、方谋一听话中有刺,满脸通红。萧涧秋回头看了一眼陶岚,见她这样的大胆、坦率。初次的会见,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。
吃过饭,大家就从校长的家里走出来。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。天气骤然很寒冷,空中还飘着细细的雨花。
萧涧秋次日一早醒来,见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。阿荣来倒洗脸水,对他说:“这几天有许多穷人以为天气从此会暖和了,将棉衣都送到当铺里去。谁知今天又突然冷起来,恐怕有的要冻死了。”
萧涧秋想到文嫂一家,或者竟如阿荣所说的要冻死了,心里非常不安。他立刻向阿荣打听了文嫂的住处,不顾狂风大雪,一直向西村走去。雪上留下他深深的脚印,象绳索一般地扭缠在他的身后。
萧涧秋来到文嫂家门口,轻轻敲门。一会,文嫂出来问他找谁?萧涧秋说:“我姓萧,是李志浩的朋友。我是芙蓉中学里的教师,昨天刚到,问起陶慕侃校长,听说李先生不幸逝世,特来看看李先生遗下的子女。”
文嫂不便拒绝,把萧涧秋领进屋。屋内是灰暗的,四壁满是尘灰。两个孩子在一张床上坐着,似乎冷得不能起来。文嫂喊道:“采莲,有一位伯伯来看你!”女孩扬着眉向来客望,她的小眼睁得大大的。
这样默默地过了一会,萧涧秋一时选择不出适当的话,想了半天,才问文嫂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。文嫂摇摇头,眼眶里顿时涌起泪水:“我连想都不敢想。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,连屋后的一块菜园,都给孩子他爹卖掉了。”
萧涧秋安慰她说:“人总得活下去,天无绝人之路啊!”文嫂悲切地说:“我是早已不相信天了!先生,我本不愿诉说自己的穷酸,可是为了两个孩子,我不能不说实话:在我们家里,只有一升米了。”
萧涧秋十分同情,表示自己今后愿意负起两个孩子的责任,并说:“我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,没有其他负担,可以拿一半供给你。你觉得怎样?我到这里来,事先我曾考虑过的。”
文嫂发呆似地睁着双眼凝视着他:“先生,你是······”萧涧秋语声颤抖地说:“我是青年,我是一个无家无室的青年。这里—”他从袋内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,叫她去买米。
文嫂身向前倾,几乎昏过去似的想说什么。萧涧秋摇摇手道:“不要说了,也用不着介意的。”然后转身把采莲轻轻地抱起:“采莲,你以后有一位叔叔了,你愿意叫我叔叔么?”
采莲象懂事似的点点头。萧涧秋把她放下,说:“现在我要回校去了。等几天我来带你去读书。”说着,愉快地向门外走去。
文嫂看着这一切,身边的儿女,桌上的钱,她如痴似呆地想着。对于这件突然地从天而降的幸福,不知如何处置好。但她能拒绝一位陌生青年的赐予么?天知道,为了孩子的缘故,她诚心诚意地接受了。
萧涧秋回到校内,推开房门,只见陶岚正在翻阅他的书。她见了萧涧秋,立刻将书盖拢,微笑着说:“萧先生,恕我冒昧,你的书几乎都给我翻完了。”
萧涧秋走进房内,对陶岚说:“我去过文嫂家里了。”陶岚说:“我知道。阿荣告诉我的。他们现在怎样呢?”萧涧秋答道:“可怜得很,孩子叫冷,米也没有。我答应帮助他们··
附岚说自己完全知道。萧涧秋奇怪地问:“你不在场,怎么能完全知道?”陶岚笑笑说:“我知道的。否则你为什么独自冒雪到他们那里去?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呢?天下着大雪,哥哥他们都围在火炉旁边喝酒。”
陶岚接着说明来意,请萧涧秋下午去家里弹琴。萧涧秋欣然答应。陶岚一听,高兴得跳了起来:“呵!我真快乐,我是什么要求都得到满足的。”
下午,萧涧秋带了几本歌曲集来到陶家。他谦逊了几句,就坐在琴边弹起来,开始弹的是一般舞曲,后来他又弹起浪漫主义作家的歌曲。琴声在屋里飞旋,竟使陶岚听得沉醉了。
)琴声戛然停止,陶岚要求他再弹一曲,萧涧秋迟疑片刻说:“我曾谱过一首歌,现在奏一奏我自己的,可你不能笑我。”陶岚快活地叫道:“好。”于是萧涧秋取出两张纸,展开在琴面上,歌曲题着“青春不再来”五字。
萧涧秋坐正身子弹起来,一面轻轻地唱着。琴声冲荡着陶岚的心坎,她欣赏每一节音符的美妙,思索每个字的深刻含义。这首歌传出了萧涧秋的思想,他苦闷徬徨,找寻一条路。陶岚凝神地听着,仿佛听到了萧涧秋的心声。
琴声停止了,萧涧秋还沉浸在回忆中。经过这几年的奔波,他来到了芙蓉镇,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?他对陶岚说:“我开始同意你哥哥的见解,教育也许是有教育意义的。
第二天,萧涧秋教完课来到文嫂家,准备和她商量让采莲上学的事。文嫂泡了很沸的茶请他喝,还低声问他是什么地方人,何时与她的故夫是同学。萧涧秋一边抱着采莲,一边简短地作了回答。
当文嫂听说萧涧秋无家无室时,不禁温柔地说:“象萧先生这样的人,应该有一个家才好。”萧涧秋却答道:“有家倒不能自由。现在我心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。”
萧涧秋和她谈起采莲读书的事。文嫂想叫采莲去读书,但又怕牵累萧涧秋,过意不去,萧涧秋说:“你不必顾虑,采莲跟我去就是了,所费的钱是很少的。”
就这样,他们议定叫采莲每天早晨从西村到芙蓉镇校里读书,母亲送她过桥。下午从芙蓉镇回家,萧涧秋送她过桥。采莲一听到去读书,快活的跳了起来。
萧涧秋回到学校,阿荣告诉他,陶岚来找过他,留下一封信。说着,把信递给萧涧秋。
这是一封热情洋溢的信。信里表述了陶岚的志趣、理想,也倾吐了陶岚对他的爱慕之情。萧涧秋看着,心情激动,似乎幸福已经挤进他的心房。
他痴呆地想了一会,拿出信纸写了一封回信,叫阿荣送了去。
这天,萧涧秋在校园里散步,陶慕侃上来拉住说:“涧秋,我妹妹的事真不好办,我竟被弄得处处为难了。”接着他讲了事情的经过······
原来几个月前,陶岚对母亲说,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三千块钱,让她到国外跑三年,不管这人是瞎眼、跛足,六十岁或十六岁都好,她回来就答应同这人结婚。
消息一传出,钱正兴偏偏答应了,条件是他先和陶岚结婚,然后再同她去美国。母亲不愿让女儿孤身一人去外国,竟然同意了钱正兴的条件。
不料今天吃午饭时,母亲将上午钱家差人来说婚的事告诉陶岚。陶岚一听,立刻大哭起来。母亲是非常爱女儿的,再三询问陶岚,而陶岚对母亲表示不满,要母亲立刻拒绝。
母亲当然依从陶岚,把我叫了去,限我今天将一切回复手续做完。钱正兴是此地的同事,他一听消息,首当辞退教务。这还不要紧,而他父亲也是做官的,会由我们允就允,否就否,随随便便么?”
陶慕侃说到这里,又叹一口气:“涧秋,你代我想想法子,叫我怎样办好?”萧涧秋迟疑一会道:“延宕就是了。使对方的心慢慢地冷下去,假如你妹妹真的不愿的话。”
“真的不愿。”陶慕侃愁眉苦脸地说,“延宕,延宕,谁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样呢?”说罢,两人回到各人的房里。
第二天,采莲来学校读书。这是一个非常明丽的早晨,阳光洒满大地,空气是寒冷而又甜蜜的。文嫂领着采莲,在朝霞中向桥头走来。
萧涧秋早已在这里等候,他迎上去轻轻抱起采莲,亲切地说:“现在我们到学校里去罢。”采莲幸福地挥着小手:“妈妈,晚上来接我。”
文嫂整整采莲的衣服,叮嘱一番。采莲点点头,问萧涧秋:“萧伯伯,妈妈说,学校里还有桔子树呢!”萧涧秋明白这是女孩对自己表示好感,答道:“有的,将来我一定买桔子给你吃。”便牵着采莲的手,向学校走去。
到了学校,几位教师围拢来称赞了一会女孩子的面貌,又惋惜了一会女孩子的命运。陶慕侃拍拍萧涧秋说:“老弟,你真有救世的心肠,你将来会变成一尊菩萨呢!”
这时,钱正兴嘲笑地说:“将来女孩子得到一个佳婿,萧先生还和老丈人一般地享福呵!"萧涧秋摇摇头,觉得话是愈说愈讨厌,便领着采莲去上课。
这天采莲没有到学校读书。萧涧秋心里觉得奇怪,下午,他下了课就去看她。他在芙蓉镇上买了两只苹果,看看阴云将雨的天色,径直向西村走去。
萧涧秋来到文嫂家,采莲生病躺在床上。他将苹果分给采莲和阿宝,两个孩子非常喜悦,一会放在唇边,一会放在手上,好象从未见过似的,萧涧秋看呆了。
一会,窗外落起小雨,萧涧秋要回去了,可采莲撒娇地不让他走,文嫂也说:“雨太大了,我们家里连伞也没有,萧先生还是等一等罢,吃了饭去,我烧两只鸡蛋就是。”采莲应声叫道:“萧伯伯,就在我们这里吃饭!”
萧涧秋说:“吃了饭还是要走!”采莲说:“假如雨仍旧大,就不要走。我和伯伯睡床的这一端,妈妈和弟弟睡床的那一端,不好么?”文嫂的心被女孩的话所拨乱,好象跳动的琴弦。
一会,雨点疏少些了,萧涧秋就向采莲轻轻地说:“小妹妹,我要去了,学校里先生们在等我回去吃饭呢。你明天来读书么?”采莲点点头说:“我来的。”萧涧秋便告别文嫂,走了。
如此过去一个月。萧涧秋时常在文嫂家里走进走出,将采莲和阿宝看作自己的儿女一样,这就引起了人们的流言蜚语,背后窃窃私议。
连那些顽童也公然对采莲辱骂起来,使采莲哭着跑回来哭诉:“妈妈,他们骂我有一个野伯伯呢!”文嫂听了女儿的话,除了流泪之外,又有什么办法呢。
此后,文嫂只有忍着创痛的心来接待萧涧秋;萧涧秋也知道有些人用卑鄙的心在看待他们,但他不管。他还是镇静地和文嫂说话,活泼地和孩子们嬉笑,表面全是快乐的。
在校内,萧涧秋和陶岚互相爱慕,经常在校园里散步、谈心······陶岚是芙蓉镇里的孔雀,人们能不妒忌么?于是有人就在背后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风言风语的话传到陶慕侃那里,陶慕侃温和地来规劝陶岚。陶岚任性地道:“我爱怎样就怎样,不用你管!让别人去说好了。”
萧涧秋帮助文嫂遭到恶意诽谤,跟陶岚接近又受到责难,这使他感到十分烦恼。这天傍晚,他正闷闷不乐地在想这些事情,陶岚拿着雨伞,来找萧涧秋。
陶岚是替哥哥来请萧涧秋去吃晚饭的。他见萧涧秋愁眉苦脸,好象有什么心事,便问他是不是为钱正兴的事发愁。萧涧秋说:“我根本没有注意他。”
陶岚说:“他今天派人送一封信给哥哥,说他要辞去学校的职务,本来我答应哥哥不告诉你的,可是我还得告诉你,钱正兴辞职的原因完全关于我的,也关于你的。”
萧涧秋一惊:“关于我?”陶岚说:“是呀,因为我们互相要好么。钱正兴的信上说,我已经爱上你了,他说你是个完全不懂爱情的人······”她把信的内容全告诉了萧涧秋。
萧涧秋苦苦一笑,说:“岚,我在你们芙蓉镇恐怕住不长了!”陶岚着急地说:“你千万别烦恼,怪我不好,你立刻将这几句话忘记罢。”两人同在一把伞底下,走着说着。
到了陶家,陶慕侃正等着他们。萧涧秋是不会喝酒的,可今晚一连喝了三杯之后,还是向主人递过酒杯去,轻声说:“请你再给我一杯。”
陶慕侃给他换了一只大杯,高兴地说:“原来你是能喝的。人生有酒须当醉,莫使金樽空对月,来,换了大杯罢!”陶岚一看急了:“哥哥,萧先生是不会喝酒的,他这是在麻醉自己。”
萧涧秋解释说:“岚,你放心,我不会拿酒当药喝的,我为什么要麻醉自己呢?我只是想自己兴奋一些,也可以勇敢一些。”说着,他又大口大口地喝酒。
一会儿,萧涧秋喝醉了,就留在书室内和衣睡下,陶岚和她母亲捧了两样水果放在他跟前,关切地问了他一会。
第二天,陶岚到学校来看望萧涧秋,两人正在谈话,阿荣突然送来一封信:“萧先生,有一个陌生人,叫我赶紧将这封信交给你。”
萧涧秋拆开信一看,上面写着一首歪诗:芙蓉芙蓉二月开,一个教师外乡来。两眼炯炯如鹰目,内有一副好心裁。左手抱着小寡妇,右手还想折我梅!此人若不驱逐了,吾乡风化安在哉!
萧涧秋气得脸色苍白,将纸条捻成一团,苦笑着说:“真卑鄙!”陶岚也气愤地说:“我找哥哥去,非彻底查一下不可,这究竟是谁搞的勾当。”
陶岚要去找陶慕侃,萧涧秋激愤地拦住她:“不用。就是查出来又怎样?看来,我非在你们芙蓉镇被暗箭射死不可。”陶岚连忙劝道:“你不要这样想。我要跟你好,让他们笑骂吧!妒忌吧!你是意志坚强的人,要拿出勇气来!”
萧涧秋说:“是啊,我是无所顾惜的,可是我所担心的是文嫂,没有人同情她,还不断地用流言蜚语伤害她,处在这样的境遇里,叫她怎么办呢?”
陶岚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,沉闷地走到窗前,推开窗户,忽然喊道:“涧秋,你来看,那不是采莲吗?”萧涧秋跑过来一看,见采莲呆呆地站在校园里。
萧涧秋和陶岚急忙跑下楼来,问她怎么还不去上课?采莲哭着说:“妈妈叫我不要告诉萧伯伯,叫我来上学,弟弟病了,烧得很厉害·······”
萧涧秋不顾人家闲话,当天下午散课以后,就急急地来到文嫂家,只见阿宝睡在床上,文嫂坐在床边抽泣。萧涧秋上前问道:“孩子怎么了?什么病?”文嫂止住哭,把孩子的病情讲了一遍,萧涧秋劝文嫂别着急。
正说着,采莲气喘喘地跑进门来,请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中医来看病了。
老中医按过阿宝的左手,又按过右手,煞有介事地说:“没什么,吃一帖药罢,过两三天就会好的。”
老中医开好药方走了。文嫂脸上露出一丝喜悦:“萧先生,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呢?”“所以我叫你不要忧愁么。”萧涧秋说着拿过药方,帮她去买药。
两天过去。阿宝一直呼吸急促,昏迷不醒,病情越来越严重。萧涧秋得知后就和陶岚一起来文嫂家。陶岚给阿宝试体温,热度很高,看来是患了肺炎。
病情危急,萧涧秋决定抢救。他解开阿宝的衣服,用热毛巾缚在阿宝身上。一会,阿宝哭出声来,文嫂转忧为喜:“现在好了,阿宝已经一天没有哭声了。”
萧涧秋忙累了大半天,准备告辞要走,文嫂滴下眼泪,感激地说:“萧先生,你对我们的恩德太大了!你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,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你呢?”
“不要说这话了!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,就是各人的幸福。”萧涧秋说罢劝慰她一番,然后和陶岚一起回去。
萧涧秋回到学校,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,不料钱正兴竟在他房里,见他进来,笑咪咪地说:“萧先生,打扰了!”
萧涧秋问他来干什么。钱正兴假惺惺地说:“外界都说你爱上了西村的文嫂,所以想问一问,萧先生有心组织一个家庭吗?你如果要和文嫂结婚,我愿意资助你一千块钱。”
萧涧秋从没碰见过这种卑鄙的小人,一时气愤极了:“胡说!告诉你,我另有所爱,我爱陶岚,陶慕侃的妹妹,陶岚!陶岚!
“陶岚!”钱正兴几乎哭出来了,“萧先生,在你未来以前,她是爱我的,已经要同我订婚了。可是你一来,她却爱你了。现在,你也爱她,那叫我非自杀不可了!”
钱正兴苦苦哀求:“萧先生,你行行好吧!你的胸怀是救世的,那先救救我吧!你如爱和文嫂······”没等他说完,萧涧秋愤怒地站起来,把他赶了出去。
两天后的一个上午,萧涧秋和学生在操场上打球,忽然,一个小学生顽皮地叫道:“萧先生,女陶先生叫你。”一看,陶岚出现在操场门边。
陶岚刚从文嫂家回来,萧涧秋见她神色不好,急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,陶岚悲痛地说:“阿宝他······他死了!”萧涧秋楞住了,许久没有说话。
这时,采莲却含着泪,背着书包,慢慢地走过来。萧涧秋惊异地问她还来读书么?采莲呜呜地哭着说:“妈妈一定要我来。”
萧涧秋觉得事情非常奇怪,便问她妈妈对她说些什么。采莲说:“妈妈叫我来读书,叫我跟萧伯伯好了!妈妈现在睡着,说她会看见弟弟的,她会去找弟弟回来。”
萧涧秋暗吃一惊,意识到文嫂似有自杀的念头,于是决定赶到她家里去。他叫陶岚同去,陶岚摇摇头说:“我此刻不去。你去,我过一点钟再来。”萧涧秋牵着采莲的手,匆匆向西村跑去。
阿宝的死,对文嫂是莫大的打击,她痛不欲生,失声痛哭,竟连采莲走进来也不知道,直到采莲喊了声“妈妈!”文嫂才抬起头,她一见萧涧秋便低下头,什么也没说。
萧涧秋打量一会,无限同情地鼓励文嫂:“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,你不要再想,我们应当顽强地活下去,你千万要听我的话才好。”文嫂悲泣道:“先生,我感谢你的恩德,本希望等阿宝长大了报答你,现在······”
文嫂哭得象泪人似的。萧涧秋劝道:“你应该多为采莲想想,为了采莲,你也应该活下去啊!”采莲今天格外懂事,听了萧涧秋的话,扑在他怀里,大声哭了起来。
文嫂绝望地抬起头来:“活下去?叫我怎么活下去······萧先生,你是我的恩人,你能收留采莲做你的丫头么?”
萧涧秋不知怎么安慰文嫂才好,在屋里来回踱着,对文嫂说:“文嫂,你还年轻,我劝你······改嫁!听我的话吧,日子会好起来的,只要能找个相当的人······”
象文嫂这样的妇女,从来不曾想过改嫁,更不敢这样想。听了萧涧秋的话,她惊恐地摇着头晕倒在地,萧涧秋忙把她扶到床上。
片刻,文嫂甦醒过来,她见女儿在含泪痛哭,便说:“采莲呀,我没有什么,你不用急。万一你妈妈怎样,你就跟萧伯伯去好了。萧伯伯对你好,和你亲生的伯伯一样的。”
萧涧秋连忙摆手:“你为什么说这些话?你过于悲伤了,过于疲劳了。”文嫂说:“先生,孩子一病,我就没有咽下一口饭;孩子一死,我更咽不下一口水了。”
正在这时,陶岚走进屋来,苦苦地劝慰文嫂:“你现在看见处处都是伤心事,就到我家里住几天吧。”文嫂说:“不要。儿子刚死,就到别人家里去,也说不过去,过几天再商量罢。”
让文嫂独自留着,萧涧秋很不放心,劝她到陶岚家去住几天,文嫂没有答应,对采莲说:“采莲,你跟陶先生去吧,明天再来看你妈妈。”
采莲跟陶岚走了。萧涧秋独自回到校内。他愈想到文嫂的处境,愈觉得危险逼近她。他感到非常不安,思考着一个救济她的好办法。
最后,为了从根本上解救文嫂,他决定牺牲和陶岚的爱情。在月光惨淡的荷花池畔,萧涧秋怀着相爱又不能爱,不爱又必须爱的心情,向陶岚说出了自己痛苦的抉择:“我没有好的办法,决计娶了文嫂。”
这好似晴天霹雳,打的陶岚几乎发抖。她呆呆地楞了半天,喃喃自语:“你真的爱她吗?!不!你这是同情······也罢······”她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。
陶岚强烈地爱着萧涧秋,同时又十分同情文嫂,感情和理智的斗争十分剧烈!突然,她背过脸说:“萧哥,你是对的,你回去,你爱她吧。”
第二天早上,萧涧秋心神不宁地走进教务室,他刚要拿起报纸看,陶慕侃匆匆地走过来问他:“昨天晚上我妹妹哭了一夜,说是从此不嫁人了,可又说你要结婚了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这时,方谋幸灾乐祸地上来问:“那末萧先生究竟准备同谁结婚呢?”萧涧秋一边看报,一边说:“请你去问将来吧!”方谋讨了个没趣,却说:“回答得真妙。
阿荣领着一位老妇人来找萧涧秋。老妇人结结巴巴地对他说:“先生,采莲在哪里?她…………她妈妈吊死了!”
萧涧秋的心突地往下一沉,但他竭力镇定自己:“不要叫采莲去了,我跟你去一趟罢。”说着,他嘱咐陶慕侃把采莲领到他家里去,随后跟老妇人急急地奔出校门,向西村走去。
文嫂死了。她是为了生活无着,人言可畏,怕给萧涧秋带来不幸而了结一生的。此刻,萧涧秋默默地望着文嫂的遗容,心里悲痛万分:“我为了救你,反而害了你······”
萧涧秋告一天假,料理好文嫂的丧事,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。陶慕侃和陶岚见他难过的模样,就拖着他去家里喝酒解闷。
席间,他们三人边喝酒边说话,不过说的都是无关系的学校里的事。不多久,方谋和两位教师来了。
陶慕侃叫方谋他们也喝一杯。于是陶岚让开座位,几个人就喝起酒来。方谋喝了一会酒,象喝醉似的说起文嫂自杀的事情来了。
方谋讲到萧涧秋救济文嫂一家的事,立刻换了一副敬佩的面孔说:“萧先生,眼下家家都在议论西村的事,以前很多人误会你,现在他们全明白了。你这样苦心地救济他们,实在令人敬佩,敬佩。
萧涧秋放下酒杯,愤愤地说:“小人之心,小人之口!我没想到我没有救活他们,反而害死了他们。我更没有想到,有人背后冷言冷语,现在却居然为我举杯喝采了。”方谋吃吃地说:“你不要误会,你不要误会······”
文嫂的死,给予萧涧秋很大的打击。这天晚上,他浑身发烧,竟然病了。第二天早上,陶岚来看望他,见他热度未退,就关切地叫他请两天假休息休息。
十时许,当当当的下课铃响了。一群学生得知萧涧秋生病,蜂拥着前来看望。他们挤到萧涧秋床前,问长道短,热闹非凡。
陶慕侃也闻讯赶来,问了一下病情,劝他好好休息。陶岚说:“哥哥,萧先生一星期内不能教书了,你最好设法请一个朋友来代课,使他能好好休息一下。”
陶慕侃征求萧涧秋意见。萧涧秋说:“你最好去请一位代课老师,我的病是一下就会好的,不过即使明天好,我还想到女佛山的胜地去旅行一趟。”
陶慕侃劝他暑假去女佛山,现在生病可不必去。可是萧涧秋认为人事不可测,坚持现在就去一趟,陶慕侃只好答应。
女佛山是游览胜地,陶岚说要陪他一道去,萧涧秋轻声说:“不用了,谢谢你。我喜欢一个人去。我觉得一个人在山水之间非常自由。”
萧涧秋的病很快好了,这天早上,他整理行装,准备动身。陶慕侃赶来说:“我妹妹对我很不满意,说我对朋友没有真心,求你不要去。”萧涧秋微笑道:“你以为我不回来了么?轮船八点钟开,我不能再耽搁了。”
陶慕侃要萧涧秋再考虑一下。旁边一位教师说:“萧先生经过西村这次事变,不到外面去舒散几天,心是苦闷的。”萧涧秋笑道:“终究有帮助我的人。那么,再会吧。”说着,提起小皮箱就走。陶慕侃要送他到码头,他也执意不肯。
一路上,晨风微吹,霞光万道,但他却感觉不出这些景色的优美。比他二月前初来时的心境,这时只剩下一种凄凉的感觉。
转过一个村子,他看见前面有一个年轻妇人,背着一个孩子向他走来。他恍惚以为文嫂母子复活了,呆呆地想:“莫非这样的妇人与孩子,在这个国土内很多么?救救妇人与孩子吧!
萧涧秋赶到码头,正是船起锚的一刻,他一脚跳进船舱,对着岸默默地叫唤:“别了!爱人,朋友,小弟弟小妹妹们!”迎着灿烂的阳光,他去寻找光明。
萧涧秋给陶慕侃写来一封信,信上写道:“我是冲出围军了······我想趁这轮到上海去。此后或南或北,尚未一定。人说光明是在南方,我愿一瞻光明之地。又想哲理还在北方,愿赴北方去垦种美丽之花。”
陶慕侃看罢信,交给陶岚。陶岚发抖地读了一遍。忽然,她坚决地说:“我找他去,我同采莲到上海找他去。在这种情形下,我也住不下去的,除非我也死了。”
母亲在旁竭力地劝她。母亲又转过脸对陶慕侃说:“那你到上海去一趟罢。那个孩子也孤身、可怜,应该找他回来。”陶慕侃看看妹妹,笑道:“那好,我们一同到上海去找他罢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