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昨天从县城赶到苇子湾大队时,天色已经大黑。艳阳天党支部书记张自生热情地接待我,给我介绍了队里的情况,最后还送我到侯大娘家。
这是三间砖瓦北房,留给我住的西间早就收拾好了,东间房东住。大娘去串门了,只有一个名叫清明的男孩子在电灯下做功课。他告诉我,爸爸妈妈都在市里工作,他和奶奶留在农村过日子。
等了很久,仍不见大娘回来,只好回屋躺下。我好几年没有下乡了,这次有机会来到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农村,处处感到新鲜。翻来覆去,好不容易才睡着。
忽然,响起了几下敲门声:“同志,同志,你睡了吗?”我猜到是房东大娘,就要起身开门,她在外边又说:艳阳天“睡下了就别起来啦。我来看你好几趟,没听见动静,还当你工作哪。”
房东大娘这样热情,应当让进来坐坐,我赶忙披衣下炕。房东大娘接着说:“你要是不看书,不写字,就关了灯,开着灯睡觉,浪费电呀!我叫你就为这个事儿,你睡吧。”我听了立刻拉灭了电灯。
正在我睡得香甜的时候,又被声音惊醒。这时阳光已经爬到窗棂。我打紧起来隔窗望去,只见房东大娘在大声训斥一个孩子:“谁叫你翻我的墙头,摘我的桃子?不熟透了能吃吗?胳膊、腿摔坏了怎么办?真淘气!”
“都给我掏出来!······还有没有?这是什么?”大娘见小男孩从袋里掏出弹弓子,说:“弹弓子也得没收。一艳阳天块儿给你们老师送去,让他看看,他的学生是用功念书呢,还是专门破坏群众纪律!”
接着是小孩子的哀求,房东大娘的固执和斥责,直到我穿好衣服出来,那个孩子才趁机跑掉。
房东大娘把两个半青半红的桃子放在窗台上,转过身,对我笑笑:“起来啦,睡得好不好哇?”我也朝她笑笑,说几句初次见面的客气话。
大娘没等我说完,摆动着大手说:“谈不上添麻烦,更不是什么打搅,千里百里来到苇子湾的同志都为革命,为革命就是一家人。用什么你就跟我要,我没有就帮你去借,缝缝洗洗的东西,放到我那炕上就行了。”
我又自我介绍,说是来进行短期劳动锻炼,请她多帮助。房东大娘笑笑,很认真地说:“两人到一块儿,谁都会有长有短,要说帮,那是互相帮。写个信、念个报、讲讲国家大事,我求你的地方少不了。”
就在这天晌午,又发生了第三件事情。收了工,吃了饭,我刚回到住所,又听见院子里大声吵闹,就赶紧出来看看。清明端着饭碗站在门口,我问他奶奶跟谁吵架。“跟南院的,外号叫“侯小手”。”清明回答着。
我又问他,奶奶为什么跟人家吵架?清明告诉我:艳阳天“这老头子小手到处伸,他那寨子几天夹一回,总往我们这边挤!”
房东大娘一只手叉着腰,一只手比划着:“你侵占多少地方啦?你安的什么心哪?你不往自己怀里搂点儿,不苦害苦害别人,你就手心发痒怎么着?”
“侯小手”一只脚立在刚挖出的土沟里,一只脚蹬在湿土上,摆出气势汹汹的样子:“你口口声声说我侵占了你的地方,哪儿写着?哪儿记着?”
大娘火了:“西墙根那棵香椿树是我栽的不是?······是,好,你睁眼看看,要是照你新挖的这条沟取直了夹寨艳阳天子,那棵树跑到哪边去了?”“侯小手”支吾一声:“那······那不就差一尺多宽嘛。”
“一尺多?就是一寸地盘,一块土坷垃,也不能让给你!你把小手赶快给我缩回去没事儿,要不咱们就立刻找张书记去!”房东大娘厉声说。“侯小手”自知理亏:那把沟儿往我院子这边改行吗?!
大娘斩钉截铁般说:“你新挖的这条沟不能平!”“侯小手”知道大娘的厉害,假心假意说:“我给你平上·····”
“让你留着,你就给我留着!我要让干部社员们参艳阳天观参观,分析分析,擦擦眼睛,长长见识!”“侯小手”慌张了:“老嫂子,前后院住着,何必呢?”
房东大娘一语把他道破:“不用收了硬的来软的,我全不能吃。告诉你,这是两种思想的斗争!”“侯小手”耍无赖说:“你不让我过日子?”
“我让你过社会主义日子!咱们闲话少说,就这么办啦!”大娘说着管自走了。我回到屋里,心里有些不痛快,想起昨天张自生给我介绍房东情况的时候,说了一句“那位大娘铁面无私”。我现在觉着,“铁面”确实,“无私”可不见得。
我独自忖思起来:为了给家里节省一点电,可以不客气地把没见面的客人从熟睡中叫醒;为了两个桃子,使小孩子那样的难堪;别人侵占了她的地方固然不对,既然已经认错,马上改了,还是不肯罢休,这未免太过分了。
下午,社员们在田头割稻,我帮着挠稻子。侯大娘动作利索,全不象上了年纪的人,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跟得上。
休息时,我婉转地向支书张自生提出换一所房子住。张自生看我一眼,说:“为啥换地方呢?侯大娘家人口少,宽绰、安静······”我告诉他,我最近不写东西,主要任务是接触和熟悉群众。
他还是劝我:“侯大娘虽说不是党员、干部,可是她有代表性,能代表经过文化大革命锻炼的普通社员,特别是从旧社会熬过的老年一代。你看看他们的思想变化和提高,更能深一步理解文化大革命的伟大精神成果。
我只好坦率地说出自己对房东大娘的印象,并举出她跟“侯小手”争吵的事。张自生忽然哈哈大笑,说:“你才来,还不熟悉侯大娘啊!她爱惜那所小宅院,这是真的。那小院子是过去的血泪史、冤仇账!
“原来院子跟房后边的苇坑一样低洼。侯家没有一寸土地,更没有一个避风躲雨的地方。他们两口子,一个当长工,一个当奶妈,给地主白干了两年,答应给一块地方作为代价。
“结果呢,狠心的地主只拨给他们半个苇坑。两口子没办法,就白天给地主卖命,夜里抬土垫坑。一筐一筐,又干了两年,才垫到跟河堤一般高,压了个小窝铺,一家老小安了身······”
张自生指着侯家院子说:“如今,这院子是我们对大队青年们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实物之一。侯大娘眼光敏锐、警惕性高,她及时发现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哇!”
他见我不明白,作了说明:““侯小手”是富裕中农,资本主义思想十分严重,前二年因为投机倒把受过群众批判;现在变了花样,不仅占了侯大娘家院子,刚才我去看看,东边的集体耕地也被他占了不少·····.”
傍晚,我带着一种负疚的心情回到房东那个珍贵的小院子里。大娘和清明正在摘桃子。两只小篮子都摘满了,地下还堆着一些。
大娘热情地招呼我吃桃子。我问为什么不等熟透了再摘,她说:“本来想着再养几天,可它总是招孩子们爬树淘气,摔着他们更麻烦。别以小害大啦。”
一会儿,她提着篮子从树下走出来,又对清明说:“你把这篮子给东头五保户的王爷爷送去,这篮子我送给军属刘奶奶。”
祖孙俩一直到很晚才先后回来。大娘一见我在她屋里写笔记,就说:“你把小桌子搬到那屋去写吧,这屋里清明做功课会打搅你的。”
我说合用一盏灯,可以节约用电。大娘笑着说:“该用就用,该节约就节约。如今咱乡村一个劲儿建设小工厂,机器也不断增多,应当节省些电力,供他们用。”
大娘说得自自然然,没有半点表白自己或是教育别人的意味,我听着,心里很受感动。大娘的确是“铁面无私”的公社社员。我要加紧地改造,向他们看齐。
三天之后,闹了一场暴风雨。雨过天晴,地里泥泞,不能干活,大娘到“社员哲学小组”去学习。我跟清明在菜畦里整理被风吹歪了的黄瓜架和西红柿秧子。
我们干着干着,猛听得房院后边传来鞭子声和呐喊声。清明一楞,说:“糟糕,又陷车了!”说着,就往外跑。
我跟出来一看,这是一条新修的小公路。它从正西伸过来,拐过侯大娘住宅,才能朝正东的新建小工厂和粮库直伸出去。侯大娘房后这一节路,因为低洼,雨后存水,非常泥泞。果然,一辆拉木材的大马车陷在这儿了。
大娘正帮着掀车轱辘。她见了我们,大气直喘地说:“你们俩替替我,往上掀着这个轮子,可不能松手;一松手,轮子再往深处陷,辕上的牲口就危险了!”
我们两个接替了大娘。她跑回家,一会儿又跑回来,扛着一扇门板,提着一把铁锨。
到跟前,扔下门板,在车轮子前边猛挖猛铲。接着,又朝车把式喊:“别管牲口,快,把门板往我挖过的地方垫,使劲儿,使劲儿!”
车把式把门板垫上后,大娘又对我和清明说:“我在这边,你们在那边,咱们三个往上推,只要车轱辘上了门板,就行啦!”
正当支部书记张自生带着几个社员赶到的时候,我们在大娘“一、二、三”的口令声中,一齐猛用劲儿,车轮子“嗖”地一声,滚到了门板上。
车把式转忧为喜,找大娘表示感谢,已经不见她了。张自生说:“这是我们应当做的。过几天,我们要想办法,把这段弯路垫起来,不然将来跑汽车更危险!”
这件事情发生后的好几天里,我发现房东大娘出出进进总象想什么心事的样儿。一天早晨,我被窗外的一种奇怪的声音闹醒。我爬起来出门一看,楞住了。
房东大娘和清明正在院子里锯那棵大桃树。那闪着银光的锯齿,啃咬着紫红的树干,金黄色的锯末子,象面粉一样流出来,堆在树根下······
我被闹糊涂了,忙问为什么要把这棵桃树锯掉。大娘朝我笑笑,还没容她说话,那棵茂盛的桃树已经“哗啦”一声倒下了。折枝碎叶摔满院子,砸坍了黄瓜架,没有摘尽的桃子四处乱滚。
大娘对我说:“你快去刷牙洗脸吧,一会儿帮我把这些菜秧子啦,树干子啦,清理清理;一会儿咱娘仨好扒墙头·····.”“扒墙头?”我不仅糊涂,而且很吃惊。
大娘喊着:“别楞着,快行动吧,噢,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呀?是这样。我看房后那条道没法儿垫,硬垫,队上费工多,也长久不了,车来车往的,连续拐弯,总是麻烦,又有危险。我想让出咱这半个院子,把大道取直!”
我对房东大娘的崇敬是无法形容的。但又觉得破了这个院有点可惜,便说:“大娘,能不能另外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。”
大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,又意味深长地说:“为了让革命的大道畅行无阻,损失一点小家当,算不了什么!”就这样,我帮着大娘做了她要求和希望我做的一切。
东西两堵墙扒开了,大道从院子穿过,连结成笔直的一条。鞭子响,喇叭鸣,大车、汽车、拖拉机络绎不绝的从院子穿过,直奔太阳升起的正东方!这次下乡虽短,可是“铁面无私”侯大娘的崇高品质,将永远激励着我前进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