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放前,天津民园球场象穷人的家一样破落:一块黄土地,两个破球门,围墙的四角有四个豁口儿,算是门。踢球看球者进出很随便。
这儿属英租界,外国人好踢球,各国侨民、水兵常来这儿踢球。他们自恃身高力大,瞧不起比他们瘦弱的中国人,可常常败在中国人的球队“十一友”的脚下。
这“十一友”并不止十一个人,因为赛球时规定上场十一人,所以叫做“十一友”。他们从小在这里玩耍长大,相互要好,个个练就漂亮的脚下功夫。
“十一友”中有姓孟的哥俩,不单球踢得好,又骁勇无比,人们叫他俩“大猛”、“二猛”。当他俩用扎实的脚下功夫戏要那些大个子外国人时,观战的中国人便起劲叫好。
逢到这种球赛,四周密密麻麻站满了人。卖风糕的、药糖的、炸豆腐的,都把车儿、挑儿、架儿弄了进去,热闹非凡。
但是,哪怕球场里闹翻天,围墙一角里有个老者,却像聋子一样,充耳不闻,面壁而立,聚精会神地打拳。
这老者六十多岁,颈挺腰直,像板子一样硬朗。他身穿灰布长衫,瘦巴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,下巴蓄着一缕胡须。打拳打热了,便脱下长衫,只穿一件对襟的“什锦白”褂子,因此格外引人注目。
他打起拳来,身子好比一只鸟儿,忽儿两条胳膊缓缓扇动,一起一落,柔里带刚,好像老鹰拍着翅膀翱翔太空;忽儿又缩肩缩颈,仿佛要袭击奔突在眼前的走兽。这便是有名的“鹰拳”。
别瞧他动作柔美,内行人都说他有硬功夫,碰上就不得了。看他练拳的人想探问究竟,老者却不理睬。他每天来这里打一趟拳,打完便走,从不拿眼睛瞧人。这老者从哪儿来的?谁也不知道。
有个叫锡五的富家子,喜好拳脚,常来球场玩。他有一帮杂七杂八的朋友,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老者的来历:据说这老者是河东陈家沟人,以前常在海河边打拳,功夫出奇。传说他能一口气把杨树尖上的老鸹窝吹飞。
陈家沟有个船夫叫滕黑子,性子愚鲁,很有蛮力。一次行船时与一群汉子打起来,他虽然力大,却难以一对十,力气渐渐不支,眼看就要吃亏。
这时旁边一条船上的艄公来帮他,只拿一篙竿,就象用草棍拨弄蚂蚁似的,轻轻一扫,便把那群汉子赶跑了。
滕黑子认准这位艄公是位高人,便要拜师求艺,艄公不允,他就面对艄公的船,跪在泛着碱花的河滩上不起来。
艄公受了感动,把他带走。一年后,滕黑子回来继续使船运货。五百斤的大麻包放在长条凳上,滕黑子嘣地一拳,便把麻包打出七八尺远。
懂眼的人说,滕黑子练的是形意门中的嘣拳。俗话讲:“太极四年不伤人,形意一年打死人。”滕黑子气也粗了,居然口出狂言: “就是在海河边打拳的那老头来了,也管叫他走着来,爬着回去。”
滕黑子的话传到了鹰拳老者的耳里。有人挑唆老者去杀杀滕黑子的威风,其实是想看两雄相斗,谁更厉害。但老者只是笑,不肯去。
滕黑子知道了,以为老者怕他,更加狂了三分,走路时步子都往横里迈。日子一久,便不免生出几分霸气来,好象河东陈家沟成了他的天下。
天津城有名的青帮头子袁文会为了壮壮帮会声威,扬言要亲自邀请滕黑子入会。陈家沟人听了个个害怕,倘若滕黑子加入帮会,为虎作伥,就要成为当地一害。可是这事谁能拦得了?
正在这当口,一天傍黑,那鹰拳老者穿得干干净净,只身到滕黑子家串门。进去不多时候,滕黑子把老者客客气气送出门来。
第二天一早,滕黑子的家居然空了,据说天亮前滕黑子把家搬到船上划走了,划向哪里,谁也不知道。
人们猜想,滕黑子离家出走的事,肯定与鹰拳老者有关。从此,老者名声大振,登门求教者络绎不绝。
老者闭门谢客,深居简出,也不去海河边打拳了。日子一久,又怕搁软身子,于是就到英租界来练。
锡五的话有真有假,人们不信也信。于是,这老者在人们眼里,顿时变得神奇莫测。人们都巴望着看他露一手绝招。时过不久,这种奇想居然得到满足啦!
那是六月初。民园球场忽然来了二十多个外国士兵。蓝眼、红脸、黑胡子,身体全象水牛一样强壮。其中一个又高又黑,下巴满是打卷儿的胡子,远看象口大水缸。
他们骑车,双手不扶车把,怀里抱着啤酒、罐头、拳套、足球,连喊带叫地进了球场。然后双腿一扬,屁股一抬,从车上跳下来,车子照旧往前走,最后乱七八糟地砸在一起。
他们把东西往地上一扔,跑进球场一通乱踢,直踢得大汗淋漓,才找块阴凉地,横躺竖卧,打开酒瓶和罐头,胡吃海塞。
野性撒尽,便把车子提起来往大胯下一塞,一窝蜂地走了。这伙外国兵既不象当地的英国兵,又不象营盘那边的“大老美”。有人说这是从德租界来的德国兵,也有人说是临时上岸歇假的荷兰水兵。
这伙外国兵天天来。一天,“十一友”也来练球,两方语言不通,用手一比划就明白,比赛开始。
外国兵人高力大,能冲能撞,脚头也猛,但脚下功夫却不如“十一友”。孟家哥俩一个打中锋,一个打左边,哥儿俩三传两递,球儿神出鬼没,上半场一连踢进三个球。
那时候,踢球很讲究个人能耐。大猛在禁区里横冲直撞,如入无人之境。好几个外国兵都守不住他。
那个大胡子外国兵动了火气,猛然朝大猛的小腿迎面骨狠踢了一脚。只听“咔嚓”一响,大猛立时栽到地上,翻了两个滚儿便昏过去了。
二猛和“十一友”的哥儿们冲上来就要和这胡子干仗。当时租界有条规定,中国人只要对外国人动手,不管有理没理,抓起来就拘禁三十天。锡五见此情形,赶忙跑进球场拦住。
锡五说:“这里不是和洋人打架的地界,别吃了亏再吃官司。大猛还昏着呢,还不赶快抬去看大夫!”面对气势汹汹的外国人,“十一友”强咽下一口恶气,把大猛抬回家。
二猛借了辆三轮车,飞一般蹬到南营门,把正骨圣手苏小千请来。
苏小千舒筋正骨的本事在津门数第一。他一捏大猛的腿,眉头皱起了核桃似的肉疙瘩,痛心地说:“这条腿断了!咱有话在先,接上也得短一节,以后干点别的还行,甭想再踢球了!”
“哪不瘸了吗?”二猛急得大叫。“十一友”的几个球员以为苏大夫想多要钱,哭着说:“苏大夫,只要您给大猛接好这条腿,我们哥儿几个倾家荡产都干!”
苏小千一听,骤然变色,口气又冷又硬:“干嘛?你们以为我拿人家的腿讹钱?我还没那份德性!明白告诉你们,这腿不单断了,连中间的骨头都碎成渣子了!”
小伙子们知道错怪了苏大夫,忙赔不是,说好话,又是沏茶,又是递烟。苏小千烟茶不动,把大猛的腿接好,分文不要,任那些小伙子强塞软求也不行,只叫人用车把他送回去。
二猛瞧着哥哥那条叫外国兵踢折的腿,气得一夜没睡,上下牙磨得咯咯响,决心为哥哥报仇。
第二天,二猛和“十一友”抱着球去民园球场,正巧那伙外国兵又在那里踢球。“十一友”示意要和他们再赛一场,外国兵一看没有大猛,都挺高兴。
球赛开始,“十一友”的球员们,无论谁得着球,都传给二猛,二猛带着球直奔仇人—那个大胡子外国兵而去。
大胡子见二猛上来,就迎上去封堵和争抢,二猛带球在他眼前蹓来蹓去,不时把球从他两腿中间穿过,就是不叫他得到球,大个子生气干瞪眼。二猛的精湛球艺,赢得场外一阵阵喝彩。
不一会儿,大胡子给蹈得懵头转向,他又使出昨天的故技,朝二猛小腿踢来,二猛早有防备,一闪躲过去了。
大胡子急得大叫起来。这时球又滚到了他面前,他赶紧使劲往前一踢,球却没了,因他用力过猛,哧溜一声摔倒在地。就在这一刹那,二猛把球勾到脚下,对准大胡子的脸,“啪”地一脚,登时大胡子满脸开花!
登时球场乱了。外国兵把二猛围起来就要动手。“十一友”的弟兄们都争着挡在二猛前面。
这时大胡子大吼一声,象头野兽一样猛冲上来。他脱下背心,露出一身结实梆硬的肌肉,当胸是一片乱草似的浓密而打卷的毛,胳膊上刺着“锚”的图案。他用背心揩了一下脸颊上的血,叫人拿来两副皮拳手套。
他自己戴上一副拳套,发红的眼睛怒冲冲地盯着二猛。另一副拳套扔给二猛,示意要比拳决斗。
二猛把拳套往地上一甩,脸上依然带着一股怒气。“十一友”的球员、外国兵和一些观众,已经围了一圈,锡五也夹在里边。
中国人都恨不得二猛给这大胡子点厉害瞧瞧。可大胡子比二猛高一头,二猛能赢吗?人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。大胡子右拳护胸,左拳向二猛点了两下,进行试探和挑衅。
二猛看准大胡子半边脸,一拳猛捣过去。没料到,大胡子用左拳把二猛的来拳压一下,用护胸的右拳,有力地打在二猛的脸颊上。
二猛脑袋“嗡”地一响,眼前直冒金星,整个身子给打得 扭向一边,要不是他身子壮,这一拳早趴在地上了。他努力使自已稳住,扭身一看,占了便宜的大胡子正得意地向自己挥拳挑战。
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,不顾一切地冲上去,冲着大胡子一自口气打了七八拳。 挑
大胡子躲闪极快。二猛这些只有力气、没有路数的拳头都被他躲过,没挨一下打。二猛只顾蛮打,却没有防备,忽然,只觉胸膛一热,腿一软,几乎栽倒。
原来他的胸口挨了大胡子一拳。他想再扑上去,却感到身上没力气了!大胡子神气起来,挤眉弄眼地向他挑逗。
他气急恼火,但力不从心,不由有些迟疑。那群外国兵哄然大笑。哄笑声刺激着二猛,他胳膊发抖,脸发烧,咬了咬牙又要冲。
这时,锡五上来拍着二猛的肩头说:“算了吧,二猛,你不懂洋拳,净挨揍!忍气饶人祸自消呀!”
二猛一听这话,将锡五一推,刷地把身上的粗布小褂带着一排疙瘩袢儿从中扯开,脱下来一扔,赤着臂膀,嘴里骂出一声:“今儿跟这王八蛋拚了!”
二猛刚要上前,忽见眼前站着一个人,干瘦矮小,穿一件灰布长衫,背朝着他,面朝着大胡子。
他上前看看这人的面孔,一缕白须,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,只见老者正笑吟吟地指一指大胡子,又指一指自己,意思是要比试比试。
二猛想拉开老者,没料到他象一棵在地下扎了根的大树,扯两下丝纹不动。这时,大胡子带着瞧不起的神气,摇摇晃晃走到老者面前,说了两句谁也不懂的外国话。
接着,大胡子用左拳头戏弄般地点了点老者的右肩,他并不想打,只不过想把这个不知轻重的老头吓走罢了。
就在这时,神不知,鬼不觉,这拳头已经被老者的右手抓住。老者又细又黄的手指,象鹰爪抓着兔子,紧紧罩在大胡子的皮套上。
大胡子用力往回扯,老者的掌心仿佛有股强大的吸力,把他的拳头牢牢吸住,动弹不得。大胡子怒了,挥起右拳打老者,老者却从容地用手里捏着的拳头去挡,大胡子的左拳反倒打在自己的右胳膊上。
大胡子硬来不行,便面带窘意对老者说了句软话。老者不理,依旧捏着他的拳头不放。一个外国兵上来给大胡子解拳套,好使大胡子的手从拳套里抽出来。
这时,老者突然手一甩,象用手轰赶苍蝇那样,轻松又飞快地把大胡子的拳头甩开,使大胡子不由自主地转了多半圈。
老者乘机拉着二猛往人圈外边走去。
人圈里只剩下大胡子一人,他两眼发直,一动不动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几个外国兵叫他,他也不理,好象傻了一样。
过了一会儿,他忽然一声大叫,抱着左拳头一头栽在地上,满地打滚,“呀呀”叫个不停,滚得满身是土。
外国兵们弄不住他,便一齐上去,象杀猪那样把他按住,摘下他的左拳套,不禁大吃一惊。原来,这只手象煮烂了的鸡爪子一样变了形。手骨头全都碎了!、
外国兵这才想起那老者,但老者早不见了,二猛和“十一友”也都不见了。这些外国兵看着大胡子的手,惊骇得说不出话来。
自打出了这桩事,民园球场一下子冷落了。租界的巡捕到处寻找那位鹰拳老者,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,只找到几个“十一友”球员,但无人知道老者姓甚名谁,家住何方。
过了一年光景,锡五去北大关逛城,想买块炸糕。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矮小老人,红颜白须,带副眼镜,硬朗朗挺着腰板,手托一张油烘烘的纸,上边放两块刚炸出锅的鲜黄冒油的炸糕。
锡五觉得这老者挺面熟,仔细一看,原来是那位鹰拳老者。他叫住老者,客气了几句后,就要拜老者为师。
老者那灼灼目光从镜片后射出,直问他:“你怎么认得我?”“我在英国地的民园球场见您把洋人的拳头捏碎了。我也略通些武艺,早就想向您拜师,今儿总算如愿了。”
老者看他片刻,忽然板着脸说:“你认错人了,我活这么大年纪,还没去过租界呢!”锡五急了:“老人家,您在民园练拳练了两个月,我天天看您练,哪能认错?您是不是信不过我?”
老者听罢,脸上微微挂点窘意,严肃地说“实话对你说,武术有真有假。假的强身健体,练练无妨;真的伤人害命,心术不正,反成了邪术。故此我这点玩意向来不传人。”锡五忙跪下说:“收下我吧,我保证不害人!”
老者语重心长地说“我一辈子没使它伤过人,原想把它带进棺材,谁知到老了反伤了人。这是给事情挤到那儿了。叫毛子们知道知道,咱中国人也有绝活!······”锡五还想说什么,老人已迈着轻捷的步子远去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