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四八年初冬的一个下午,一艘小火轮朝皖北的双桥镇码头靠来。这时,停在岸边的国民党警备队的汽艇里,钻出个军官来,挥手大骂。小火轮只得退到离汽艇百米处靠岸。
轮船上二百多名旅客向岸上拥去。码头出口处用铁丝网拦着,十多个国民党士兵,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堵在那里,一个长着一对金鱼眼的军官扯着嗓门喊:“国军要查缉私货。
几个搜查行李的士兵解开包裹,把好吃的能穿的都拣出来扔到旁边。另几个士兵向旅客搜身。人群开始骚动,几个青年握紧拳头朝前挤来。金鱼眼见势不妙,大喝:“谁闹事,抓他当共产党办。
士兵开始检查一个十二、三岁的孩子,他瘦瘦的个儿,穿身破旧土布袄裤,肩上背个小小铺盖卷。匪兵虽瞧他没多大油水,可也不放过。一把夺过铺盖,用刺刀挑断了外面的绳子。
孩子虽小,却不好惹,缠住那士兵大嚷。蒋军排长过来,提起穿着美国大皮靴的脚,把散开的行李踢到一边,又一脚踢在孩子腿胯上。孩子被踢出四、五尺远,仰面摔倒在地上。
孩子翻滚着爬起来,咬紧牙关,猫下腰把头直朝金鱼眼小腹上撞去。金鱼眼被撞得仰面朝天,脑勺碰到泥地上,两手捧着小腹,痛得直叫。
孩子挟起铺盖便跑,被士兵伸手揪住了。金鱼眼爬起来,拔出手枪对着孩子。孩子挺起胸膛,迎上去,大声道:“别吓唬人,开枪好了,我不怕你们这帮土匪!”
这时从侧旁冲来一人,托起金鱼眼臂膀,又抓住他的手腕,手枪便到了那人手里。那是一个二十六、七岁的青年,中等身材,长方脸上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。身穿大褂,头戴宽沿礼帽,腋下夹着只皮包。
穿大褂的人淡淡一笑:“干嘛平白无故的开枪打一个孩子?”金鱼眼叫起来:“把堂堂国军骂做'土匪',那不是共产党是什么?”穿大褂的人轻蔑地说:“到处都是共产党了,“堂堂国军'竟神经衰弱到这样地步?”
这时,疾驶过来一辆军用吉普车,车里跳出个肩章上有三条道道的军官,挥手喝道:“围在这干吗?快让开,别挡道。”金鱼眼见是个上尉,忙迎上去敬礼报告。
蒋军上尉把目光转向那穿大褂的人,只见他慢腾腾地打开皮包,拿出只没封口的信封递给对方。原来是本省数一数二的芜湖鼎盛粮行的掌柜,写给驻在临阳的四十二军军需处长的一封信,介绍本行胡简平往军部办公事。
蒋军上尉看完信,脸色平和了些,但还有点不放心。穿大褂的人又从皮包里拿出只大信封递过去。这是四十二军军需处发给鼎盛粮行的一封公函。一切符合手续,蒋军上尉不再疑虑了。
蒋军上尉慌忙钻回车里,向那个蒋军上校嘀咕了一会,方见那上校蹙拢了的眉头慢慢地展开。探出头来,目光在穿大褂人脸上停留了一会,跺脚叫道:“叫他们都给 .我滚开!
士兵们忙搬开铁丝网,吉普车朝快艇驶去。旅客们乘 势一拥而出。码头上只留下金鱼眼和士兵,在收拾那些抢来的赃物。
穿大褂的人快步疾走。他绕过几条小巷后,忽然发现码头边的那个孩子跟在身后。穿大褂的人抚摸着孩子的头说:“小弟弟,你叫什么名字?家住在镇上吗?”孩子回答说:“我叫武小牛,爹娘都叫他们······害死了。”
武小牛微笑着说:“我从没见过穿大褂的先生像你这样帮助穷人呀!”那人和气地说:“我还有要紧事,你别再跟我了。”便转身朝前走去。那人到了巷口回过头来,只见那孩子站在原地,用依恋的眼光送着他······
双桥镇西边有个叫邹寨的小山村。中共皖北特委领导下的游击支队就驻在这里。夜已深,年轻的支队董政委和两鬓斑白的张参谋长,正凑在军事地图前交谈。
寂静中,忽然有人推开板门,敬礼报告。这人正是码头边那个穿大褂的人,现已换了身灰布军服,戴上了军帽。原来他便是执行任务刚回来的支队侦察参谋谢康。
谢康拿出码头边给蒋军副官看的信封。张参谋长抽出信纸,浸到水钵里,毛笔字的行间显出密写的字来。董政委擎起油灯照着。这时谢康意识到要有新任务了。
董政委让谢康坐下,兴奋地讲述了解放战争的形势:“按毛主席制定的《关于淮海战役的作战方针》,淮海战役已打响,上级指示我支队,要尽快拿下双桥镇,为夺取淮海战役全面胜利作好准备。”
首先必须在双桥镇设个军事交通站,了解那里的敌情。敌人在此控制很严,派了特务头子朱仲云亲自坐镇。因此派当地人去会被怀疑,只有派山里人谢康去,可是口音问题难改变,谢康露出焦急的神情。
董政委突然问:“还记得张参谋长当侦察员时,装成天聋地哑,打进敌军里当伙夫,最后里应外合地歼灭了地主武装的事吗?”这时谢康眼睛一亮,说:“政委,是要我学张参谋长吗?
第二天谢康便搬到张参谋长屋里去住,开始了紧张的“包教包学”。深夜,张参谋长教他怎样打哑语手势,又怎样流露出聋哑人焦灼的表情。训练了十多个晚上,才满了“徒”
出发的那天晚上,董政委和张参谋长把他送出村口。参谋长拉着他的手说:“小谢,走群众路线是咱们做工作的基本原则。”谢康郑重地回答:“我到那儿一定做好群众工作。”
董政委上前拉着他的手说:“还得记住,现在你这张嘴好比是一道革命的防线,敌人就是用炸药也不能让他们炸开啊!”谢康响亮地说道:“请首长放心,我一定守住这道革命的防线!”敬了礼,背上铺盖,向山坡下走去。
双桥镇街上有个最大的饭店叫“得意楼”,老板是镇上恶霸地主、民团头子罗耀宗的本家哥哥。他仗着这块牌子,顾客盈门。
一天雅座里来了一群人,老板怕伺候雅座的老伙计张罗不过来,就把前几天来的新伙计叫到雅座里去当下手。这新伙计个头敦实,剪个平头,穿件粗布对襟袄,一看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很老实的庄户人。
雅座里吃喝得正热闹,一阵笑声接着一片“干杯”的叫嚷声:“听说刘团长的队伍驻到镇上来了,有正规部队协同防守,诸位可高枕无忧了。”“刘团长队伍里的骡子都是从旧金山运来的,四十二军中是最精锐的了。”
一个戴丝绒小帽,穿簇花缎袍的乡绅,捋着八字胡招呼:“添酒来!”那新伙计象是没听见,却转过脸拿背脊对着他。八字胡恼了,过来给了他两耳光。新伙计捂住脸,鲜血顺嘴角流下来,可他仍直挺挺地站着。
正端菜进来的老伙计,赶紧走来,用身子挡住新伙计,陪笑说: “四爷请息怒,这新来的伙计又聋又哑,听不见您的话,请多包涵。”说罢回身对新伙计打了番手势,新伙计这才明白,转身朝外走去。
哑巴伙计到雅座次数多了,因为“听不见”,挨打的次数也就多了。伙计们都很同情他,他只能报以感激的目光。慢慢地哑巴和伙计们混熟了,但他的身世、姓名,谁也不清楚。
原来这哑巴伙计就是谢康。雅座里的顾客多是本镇的头面人物,谢康从他们闲谈里得到不少重要情报。每晚躲在小柴屋里把情报整理出来,送到土谷祠里,由皖北支队联络员老赵取去。
几天后谢康心里很焦急,因为地方党来联络的同志还没到,所以他一有空就往店堂里帮着扫地、抹桌子、收拾碗筷,留心着来的顾客。
一天午市,来了个约四十岁左右的人,选了张空桌坐下。谢康送酒去时,他用筷头在桌上随意地画了个五角星。谢康借抹桌子的机会,在五角星外画了个圆圈。
那人走后,谢康拾掇桌子,在一堆鸭骨中捡出个小纸团,贴身藏好。收市后在背人处打开看着:“今夜老爷庙候,五哥。”跟地方党的关系接上了,谢康十分高兴。
夜晚,谢康向镇西老爷庙走去。忽听有细微的声音,便操起菜刀,正要向黑影扑去时,借着月光已看清了正是中午来饭馆的那人,他手里拿着杆枪,枪筒上闪出光亮。
那人握着谢康的手低声说:“我是这儿地下党交通员,姓丁。”两人走进老爷庙,面对面坐下,谈起了解放战争的新形势,都很激动。从老丁嘴里知道双桥镇地下党来了新领导叫吴天培。
最后他俩约定今后要见面,就将镇北林家祠堂供桌下的石头竖起来作为信号。分手时老丁把一只手枪塞到谢康手里,谢康紧握着枪,感激非常。
一天傍晚,谢康上林家祠堂去了,供桌下的石头是竖着的,但换了个方向,却没见老丁。他感到情况异样,正考虑怎么办时,忽然看见老丁边跑边回头张望。
老丁突然站住,向他打个危险手势,转身向斜刺里奔去。只见前面松树林里钻出几个人影,向老丁追去。这是老丁故意引开敌人来掩护谢康的。
谢康箭一般地钻进了树林里,把老丁给的手枪抓在手里,靠着那密集的大树的掩护,在树林里绕来绕去。这时,前面大树上滑下一个人影来。
那小身影灵活地窜到他跟前,一只精瘦有力的小手抓住了谢康的胳膊,急促地说:“快,跟我上!”谢康脱口而出:“啊,武小牛!”小牛拽了他一把,两人便稳稳地靠在树杈上了。
十几个端着枪的黑影往树林里钻来。谢康考虑蹲在树上没有退路,决定把情报交给小牛,自己滑下树去,引开敌人。小牛两手死死地拽住了他:“大哥,你不能下,不能下。”
正说着,一道手电光划过,谢康把小牛的头一按,自己也把头低下,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。谢康另一只手握着枪,枪口对准近处的那几个脑袋·
一道亮光从他俩身上划过,小牛猛地挣脱了谢康的怀抱,滑下树干,撒腿便跑。民团们才惊醒了,端起枪追去。
四周恢复了寂静,谢康出了树林,拐进小巷。怎么冲过巷口的民团岗哨呢?他把身子紧贴在一家大门上。忽然身后一空,被两只细瘦的胳膊搂住了:“大哥,快进来!”
屋里,小牛的舅舅正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编筐。小牛领着谢康走进屋来,他贴在舅舅的耳边耳语了一阵,舅舅便叫小牛快把客人领到后院藏起来。这时,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,叫骂声。
前面的门被砸开,后院里谢康与小牛攀住墙头,腾身一跃,翻到隔壁人家后院,就这样同敌人捉开了迷藏。敌人一家家搜索,他俩一家家地躲,搜索完毕,他们才回到家里。
小牛舅舅拿出红薯,又舀了碗温水递给谢康说:“俺小牛从小没了爹娘,是个苦命孩子,让他跟着你干吧。”小牛也紧紧地攥住谢康的衣角。谢康抚摸着小牛的头顶说:“你的心我已看透,过几天我来找你。”
自从“得意楼”添了哑巴伙计后,罗老板很满意,总见这哑巴满脸大汗在干活,心想这样勤快又不要工钱的伙计多几个才好。特别是几天后,族弟罗耀宗五十大寿办酒席时,再添上两个这样的伙计就更好了。
事也巧,两天后,老管帐领着个十三、四岁的男孩来求老板收下。罗老板对小牛从头到脚审视一番,觉得这孩子虽瘦,可还有干巴劲,只光管饭不支工钱,就答应收下了。
转眼间,罗耀宗做寿的日子到了。这位镇上最大的地主、国民党省参议员兼民团团长做寿,当然十分隆重。罗家大院张灯结彩,门前车马轿子停了一长串,几个武装民团从早到晚守卫着。
各伙计的职责早分配好。因为贺客中有国民党特工头子朱仲云,安排个哑巴专给花厅上菜表示考虑周到。谢康感到今天宴会定有重要人物到场,暗自告诫自己要沉着镇定、胆大心细。
天黑了。大街上过来一群穿军装的人,前面八个手提驳壳枪的士兵开道,后面是一个穿军装的矮胖子和一个穿便服的小瘦子。最后还跟着十几个拿枪的卫队和尉官。“朱仲云来了!”人群中小声的议论着。
谢康的目光落到那穿便服人的脸上,不由得一怔。原来,那人正是那天在码头边遇到的那个坐在吉普车里的蒋军上校。他虽换了便衣,但凭谢康这侦察员的眼睛是决不会看错的。
罗耀宗一见国民党军统局派在皖北的特务头目朱仲云,便狗颠屁股样的迎出来,到台阶下连连地向朱仲云作揖。后面跟着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女眷。
罗耀宗深知朱仲云多疑,所以只叫哑巴伙计往花厅上菜,别人一律不让进。谢康趁上菜的时候,迅速地观察了屋里的情景。朱仲云抬起厚肿眼皮,朝谢康看了一眼。邻坐的秃镇长陪笑着说:“这伙计是个天聋地哑。”
客人们都向朱仲云举杯祝酒:“朱处长明天指挥奇袭樊村,一定旗开得胜。”谢康不由地心颤动了一下,几天前游击支队进驻到那里的秘密行动,敌人怎么探听到了呢?
谢康正在思索,忽然同朱仲云投过来的眼光碰了一下。那对三角眼闪动着凶光,紧拧眉头,竭力从自己记忆中搜寻着什么。可是谢康上完菜,依然很镇静地退出花厅。
他在厨房门前台阶上坐下来,迅速地考虑着当前的形势,刚才听到的重要情报,必须在今夜通知支队,怎么闯出这罗家大院呢?谢康锁起双眉,紧张地思索着。
这时,小牛正拎着个陶罐迎面走来。谢康十分惊喜,向他递了个眼色,他俩便转身走进一条暗弄里。谢康从棉鞋里掏出纸和笔来,按在墙上,借着厨房窗户上微弱光亮,写了几行字。
谢康把纸卷塞到小牛手里:“马上去土谷祠。”又凑近耳边告诉他联络暗号。最后轻声而坚定地说:“请让首长放心,我一定坚持到底。”小牛用崇敬的眼光望了谢康一眼,转身朝外走去。
谢康目送小牛的背影消失了才回厨房。不一会,外面传来一阵皮鞋声,接着喊道:“朱处长吩咐,把那个打杂的哑巴抓起来,带回去。”
几个士兵拥进来,扭住谢康的胳膊就往外推。直押到由朱仲云直接掌握的特务连连部。谢康装出莫名其妙的神情,使劲地挣扎着。
第二天,天刚亮,朱仲云换了身军服坐堂审案,三个士兵押着谢康走进了宽敞的厅堂。谢康站在中央,不由得心中浮起轻蔑的冷笑。
朱仲云说:“行啦,别装样了。”谢康不理睬。一个士兵照他脸上狠命地一拳,谢康后退几步方站住,鼻子和嘴里全是血。
朱仲云背手走到谢康面前,拖着长声说:“还是早点 开口,在码头边你不是挺会说话吗?我早就认出你了。”谢康用手指指胸口,表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。
朱仲云又狞笑着说:“进了我这儿,石头人也不怕他不开口,你瞧!”说完,向谢康身后指去,谢康一动不动地站着。两个特务端来一盆烧得很旺的炭盆,并钳出通红的铁条,伸到谢康鼻下,他仍睁大着眼睛,显出一副不解的神情。
朱仲云又换了和缓的口气:“只要开口,每月一百光洋。”但谢康表情仍没变化,不动声色。几个特务扒掉他的棉袄,钳着烙铁,朝他赤裸背脊上烙去。
把谢康烙的失去了知觉后,凶狠的特务,又把他拖到院里,吊在老槐树下。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,谢康的身子就象石头样的冻僵了。
一整天谢康都被吊在寒风里。苏醒时看到那些特务们匆忙地在院子里来回奔跑,他知道这准是和今天的军事行动有关。他想小牛一定完成任务了。
黄昏时,谢康被沉重地摔落到地上。朱仲云大声吩咐:“不管他是真哑假哑,过三分钟再不开口就毙了。”寂静中,响起了清脆的响声,朱仲云紧盯着谢康的表情,只见他两眼睁得溜圆,毫无惧色。
朱仲云感到迷惘了:难道世界上真有不怕死的?也许是哑巴?万一是假哑巴,杀了就断了线。这时一个特务匆匆跑来,凑在朱仲云耳边:“我们中了埋伏,损失了三百多,会不会情报不准·····
朱仲云不待说完,就抡起手,扇了那特务两个耳光,喝道:“把吴天培找来!”
吴天培从小跟老子贩运牲口,一心想发家致富。日寇侵入皖北后,他的美梦被砸,怀着“复仇”的心参加了地下交通站,入了党。一天酒醉回家,撞在朱仲云戒严网里,被抓进了特务机关。
吴天培一看到挂在墙上的皮鞭、铁链时,没等动刑就把所知道的都讲了出来。帮助朱仲云破坏了双桥镇地下党组织。这次朱仲云偷袭樊村,就是他把探来的情报报告给朱仲云的。
吴天培被唤进办公室后,走到桌前深深地鞠了一躬,朱仲云已恢复了镇定,坐在桌后问:“为什么偷袭樊村不但扑空,还碰到伏击呢?”说时,便拉开抽屉,伸手进去拿枪。
吴天培吓得两腿颤抖,连连表白自己如何效忠国军,又忙讨好地说:“这是有人泄密。”泄密!朱仲云想这话有道理,准是在酒席上走漏的消息,是谁呢?
朱仲云思索着,当夜就把罗家大院封锁起来,次日晨袭击樊村部队出发后才解除封锁。那是谁给游击队送消息的呢?他忽然问道:“你知道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中有个装哑巴的吗?”吴天培摇摇头。
朱仲云不相信花厅里的那些“贵客”会给游击队送情报,但又怀疑其中有人看到国军失利,会向共产党买好。于是他伏在桌上开列一份“嫌疑分子”名单,交手下特务把这些人押起来。
最后又把吴天培叫到身边,向吴天培低声说了几句。吴天培恭敬地鞠了个大躬,倒退着出了办公室。
第六天的黄昏,两个特务把谢康押送到另一间牢房。屋里的另一张铺上伏着一个人。听有人进来便忙爬起来挥手大骂国民党,大骂特务机关。
那人骂了一会便睡熟了。谢康想这是什么人呢?直想到困倦得合上眼打起盹来。这时突然被推醒,黑暗中,只感到有人伏在他肩上。
那人亲切而惊喜地说:“同志,你装得可真象,要不是刚才听到你熟睡中的唤叫声,还以为你是哑巴。”谢康只是轻轻摇头,表示不明白对方说什么。
那人又低声说:“同志,都是自家人,还信不过。”谢康仍是没有反应。那人便爬回自己铺上去。整个下半夜谢康再也没合眼,他以惊人的毅力同伤痛、困倦作斗争。
第二天刚放亮,那人便被过堂,午后回来,已被“折磨”得不成样子了。但他一边大声呻吟着,却又不时地用乱发遮盖下的眼睛来偷看谢康的反应。
谢康决心弄清这人的身分,记住这人的相貌,便向他走去。从他那瘦长的白脸和鼻梁两边的两个长期戴眼镜留下的凹痕上,使谢康想起老丁介绍过的吴天培来。
吴天培见对方并不是走来慰抚自己的,心疑:“这真是个天聋地哑?”但他仍不死心。便使出最后一招,先装睡着,半夜又忽然起来,大骂特务的暴行,并用头撞墙“自杀”。
谢康整个下半夜就没再合眼,躺在床上,默默地看着吴天培这幕丑恶的表演。天将亮,几个特务进来把吴天培扭住,往牢房外面推去。这很不高明的丑剧才收场。
特务的拷问,叛徒的试探都没从谢康嘴里捞到什么东西,于是朱仲云决定施展最后一招,把谢康放出去监视起来,因此通知罗老板把这个哑巴伙计领回去。
“得意楼”的伙计们都来看他,十分同情他。几个伙友扶他进了柴屋,照料他躺下。老师傅端来了热面条,老伙计抱来自己的棉被给盖上。
夜深了,谢康正要睡去,板门轻轻推开,一个瘦小身影进来,扑到铺前,凑在耳边:“大哥,你受苦了。”
谢康听出这是小牛的声音。小牛把一个纸卷塞给了他。谢康站起来,取出笔纸,摸黑写了几行字,交给了小牛。
天刚亮,谢康凑着透进屋来的一丝光,展开纸条看:“祝贺你经受住考验,敌人对你继续监视,暂停一切活动。你的任务是养好伤。”他看后,心里十分激动。
谢康接受了组织的命令,便认真地养起伤来。不久,他便能起床活动了。罗老板又把许多杂活压到他身上,可是在每天的顾客中却增添了一批朱仲云手下的特务在盯着他。
一天午市后,小牛哼着黄梅戏走来,这是联系的暗号。谢康知道小牛带来了上级的指示,便注意着他。这时,小牛被砖头绊倒,谢康抢上前去扶他时,一个纸团塞到了他手里。
谢康干完杂活,回到小屋把纸团打开细看,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激动。
被敌人放回去的吴天培,在一个静静的夜晚,独自坐在桌边喝着美酒,吃着名菜,看看手腕上崭新的大罗马金表,又想到藏在箱底的五亿金圆券,不由得兴奋起来。
但朱仲云那射着凶光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。最近他催逼着吴天培交出探查到的线索。从哪里找线索呢?正想着,忽从屋外传来叩门声。
这是地下党原来联络的暗号。吴天培匆忙把金手表摘下放进衣袋,把菜碟塞到床下,随后从枕头下拿出朱仲云给他的手枪,放进裤兜。
这时,吴天培又听到门外陌生的回话声,也符合原来的暗语,便一手握住枪柄,一手开了门。一个人影进来,吴天培闩上门跟进了屋。一看来人惊讶起来:“啊,是你!”
吴天培不曾想到,站在对面的就是押在监狱里的那个哑巴。谢康问:“你怎么从特务机关里出来的?”吴天培装出委屈的神情:“我在狱中的表现你是清楚的啊!”谢康冷笑说:“你的表演确实挺不错,可我现在要宣布对你的判决!”
吴天培从凳子上直蹦起来,倒退两步,拔出枪来,谢康飞起一脚踢掉了,扑过去卡住他的喉头,庄严地宣布:“我代表人民判处你的死刑!”说罢,举起尖刀,插进叛徒的心窝。
这时,谢康瞥了一眼对面橱上的挂钟,一看整十点。他已完成了小牛中午递给他的纸条上的任务:“明天拂晓,皖北支队向双桥镇进攻,搞好里应外合,今夜干掉吴天培。”
月隐星稀,整个双桥镇在夜幕中,突然一颗红色信号弹升起。我英勇的皖北游击队从南北两面向双桥镇发起了总攻。
张参谋率领队伍从南攻进了城镇,但冲到大街口时,遇到了猛烈的火力。朱仲云直接掌握的那个特务连,在枪楼上,用机枪封锁了街道,阻挡游击队前进。
谢康与小牛心如火燎。谢康把两颗手榴弹掖到腰带上,敏捷地攀上墙头,跳到院里。他左手握着手枪,右手拿着手榴弹,猫下腰向枪楼前奔去。
谢康把两颗手榴弹往楼上扔去。敌人东倒西歪地躺倒在楼板上。他跳上楼板,端起从敌人手中夺下的机枪。敌人发现这最后一道防线已丢失了,纷纷冲向院里,但都未逃过谢康的机枪子弹。
朱仲云的那两扇黑漆大门被撞开了。游击队战士端着枪朝朱仲云躲藏的上屋里冲去。
谢康抱着机枪向大门外跑去。忽然背后一只手按在他肩上,转过头去,看到一张十分威严的四方脸。谢康叫道:“参谋长!”
这时,董政委带着几个干部由街北走来,高兴地抓住了谢康的手。谢康微笑着说:“首长,我现在可以发言罗!”
武小牛和儿个战士押着一大群俘虏从大院里走出来。朱仲云贼眉鼠眼,缩着脖子,走过大街时偷看了一眼,正同谢康的目光碰到了一起。
谢康和参谋长交换了一下充满胜利的目光,然后放声大笑起来。董政委拍了拍谢康的肩膀说:“来!你领头唱个歌吧!”一些认识他的群众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个“得意楼”的“哑巴伙计”
谢康臂膊一甩,就打起拍子,领唱起来。小镇上顿时响起了雄壮有力的歌声。这歌声如同千军万马,在黎明的天空中回荡。太阳从东方升起了······ |